旧辙_石钟山【完结】(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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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姑娘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都是“带把的”,就担心这辈子死了,没有一个闺女哭道(假姑娘说,人死了是有魂的,需要有个知疼知热的闺女把那魂领进鬼门关。)父母在没生下他之前,曾下决心一定要生出个闺女。日想夜盼,又是一个“有把的”。父亲为此老泪纵横。接生的二表婶说:“莫泄气,身体硬硬的还能生哩。”可是没等他妈再生,他爸便在修大寨田开山放炮时,被一颗飞石击中了脑袋。后来他妈抱着他,哭着央告着,借遍全村也没凑够可以做两个馒头的白面,也不知爹赤手空拳是不是到现在还没过鬼门关。再后来,假姑娘的几个哥哥相继结了婚,一胎胎地生下来,一个个又是带把的。于是某位风水先生就对他妈说:“这是你们张家风水定下的,要生女孩就得改。”老母亲迫切地问:“昨个改?”风水先生收了十只鸡蛋才神神秘秘地说:“必得有一娃远行。”那一年假姑娘十八岁,他便参军了。

  那封信,后面又说:“……那风水先生真的说中哩,你刚走没半年,你七嫂就生了个没把的。你在部队吃官粮,还开上了军车,左邻右舍都说你有出息哩。你要是在部队能穿上四个兜兜的回来,咱张家可就一步登天了。你给咱张家长了脸,就是大队书记如今见了咱家人,再不瞪眼睛,要支派重活,瞅着也顺溜了。闺女你要听党的话,张家就全靠你了……”

  让我看完信,假姑娘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我俩冻得受不住准备回屋时,他突然问道:“要是淘汰两个你说能轮到谁呢?”

  我没有说话。

  见我不答,假姑娘停了停又说:“俺村上的一个老乡,在工地死了有一个月了,咋,还不见他家来人呢?唉——”

  八

  送来让排长修理的喇叭越来越多了,他那间小屋子堆得床头床尾都是,他每天只能踡着腿睡觉。每修好一部,排长就要把音量放到最大处试听两天。最近,喇叭在喊——一个大号走资派还在走。果然没几天,团里就又开始组织学习中央文件。于是全团上下又无比振奋,工地上又提出大干二百天的口号。接着哀乐又一次次地响起来,我们汽训排又一回回离开教室朝北鞠躬。一日,我和假姑娘坐在营房外的一条小溪旁正一问一答地背书,一个脏兮兮的老汉从公路上吃力地走过来。“解放军,这可是工兵团?”

  还没等我答,假姑娘便颤着声喊一句:“四伯——”

  我一愣,那老汉也一愣,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揩一揩眼角,失声地叫:“是小玉?”“四伯,是俺!”假姑娘上前去搀那老汉。那老汉早已泪流满面,嘶哑地叫了声:“你真是小玉?俺那和你一起当兵的宝儿,宝儿呀——”说完便一口浓痰噎住昏死过去。

  原来这老汉便是假姑娘那已故老乡的父亲。部队发了电报,寄去了路费,老两口接到儿子的噩耗,一下双双住进了医院,寄去的路费全部交了药钱。老汉出院后执意要看儿子一眼,便一路打听着,一千多里路走了整整一个月。可儿子早已火化了,他见到的只是一盒没鼻子没眼睛的骨灰。政委到卫生队看望老汉,见老汉把骨灰盒搂在被窝里,紧紧捂着,像要把冻僵的儿子暖回来似的,鼻子一酸,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假姑娘两眼红肿地陪老汉住了几日,破天荒马矮子什么也没有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近来半仙的梦话说得越来越圆满了,而且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当梦话又来,许奎依旧贼头贼脑地笑。

  “排长和班长与我们亲如兄弟……”每有诸如此类的词句,马矮子就在床上翻一个身,滋润地:“哼哼。”

  “屁!”终于有一天许奎忍不住了,在被窝里冒出一个字。他伸手深仇大恨般在半仙裸露被子外面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借走廊透过的灯光,我分明看见半仙疼得一激灵,眼睛很亮地一闪,瞬间又闭上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怕之极。好久,半仙不再有动静。

  第二夜,别人还没有睡着,半仙便开始令人毛骨悚然地笑。少顷便说:“嘿嘿,谢芳,谢芳……”众人一惊,又一喜,耳朵立时坚挺起来。半仙卖关子似的磨了磨牙,然后说:“许奎,你小子看不上谢芳,你却,嘿嘿……”众人更加兴奋地想听下文,可惜半仙却不再说了。把梦话说得如此令人牵肠挂肚这还是第一次,众人万分遗憾。许奎起初瞪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棚,后来便不断地翻身,床板一直吱吱呀呀呻吟到很晚。转天许奎脸色灰白,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半仙,半仙却全然不觉,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三夜半仙接茬开说:“许奎你爸是个瘫子,你姐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瞎了只眼的局长,嘿嘿……你不把班长放在眼里,还想当政委女婿呢,休想……”亦兵按捺不住,蹿起来:“许奎准不准,你说准不准?”许奎怒气冲天:“滚你妈的!”这时马矮子在床上极兴奋的样子,对就寝秩序完全放弃领导。

  起初我们都没把半仙的梦话当真,可一次许奎那个独眼龙的姐夫真带着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来部队看许奎,我们才如五雷灌顶,觉得半仙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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