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的一天傍晚,我去晒衣场晾衣服,许奎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凶神恶煞地冲我说:“你们瞧不起我?!”我一脸惘然。他又说:“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姐夫是独眼龙,那又怎样,可他是局长,这就够了。没有他给接兵的领导活动,我就开不上车。”说到这儿他干笑两声,“回去给局长开车,那我就是半个局长。只要不被淘汰,不去那个……工地……”许奎“啪”地撅断一根树枝,晃着又高又瘦的身板走了。
渐渐的,半仙的梦话成了我们一天生活的中心话题。要是一天不议论,汽训排就少了一节必修课。好在半仙的梦话总是翻新,决不重复过去的内容。每次梦话到来,不知怎么,我们人人提起一颗心,生怕说到自己头上。于是白日里我们变本加厉你争我抢拼死拼活地冲半仙劈头盖脸地泼出微笑。半仙不看我们,永恒一副忧国忧民神色。
后来,我们又有发现:半仙还会算卦,他自己说,那是祖传。他让人在一张纸上画出自己的属相,再画一条公路,一个房子,一棵树,然后问也不问便能说出你的喜怒哀乐,荣辱沉浮,以及伟大思想,阴谋诡计……我们一个个都偷偷地让他算过,算得我们体无完肤,屁滚尿流。没多久马矮子也知道半仙算卦如此高超。一天他以谈心为名叫走半仙,两人在车场一个空地上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半仙抽着马矮子的“前门”,马矮子抽着半仙九分钱一包的,两人青烟缭绕,不知说了些什么。极神秘的样子。几天后,排长也把半仙叫走了,也是一副地下斗争的样儿。从此,半仙的地位与日俱增。到后来竟达到了与排长、班长平起平坐的地步。我想当时半仙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他竟离开汽训排去喂猪。
九
我们终于上车学驾驶了。
许奎、亦兵、假姑娘、我还有一个外号老八十的分到一辆破旧“嘎斯”上。教练自然是马矮子。另一辆是新“解放”,形象自然要比嘎斯辉煌得多。两辆车相跟着驶出营院,直奔训练场地。半仙不知为啥弄了块红布,画了只乌鸦样的东西,坐在“解放”的驾驶室里,让那玩艺飘扬出来,他那菜黄的脸竟被染上少许红晕。
“你瞅,狗日的张狂的。”亦兵说。
车路过家属工厂,谢芳正靠在门柱旁看什么。马矮子将车放慢速度,从车窗里探出头,无限温柔地问:“谢芳,有事?”谢芳抬起头,笑一笑:“没事。”然后就朝我们车上的人看了看,又是笑一笑。许奎忙把身子移到车厢旁,两眼眯成一线,面孔无限美好。车一晃而过。许奎冲我们说:“她是为我送行哩!”然后那美好表情便一路永恒下去。
到了训练场,我们六个人列成一排,马矮子站在队前,指手画脚地再一次强调动作要领,最后:“哼哼,明白了吗?”
我们一起挺胸收腹,吼出十二万分的欢快:“明白了!”
马矮子坐到车的一侧。许奎提起双拳,跑到车头,先向马矮子敬礼,马矮子点一点头,许奎上车,踩下离合器,左右地摆弄驾驶杆,然后加油抬离合,油门踏得轰轰响,却不见车动,许奎的额头顿时涌出一层细汗。“抬头!挺胸!哼哼!”许奎赶紧抬头挺胸,重新操作。这次果然有效,车终于轰轰地向前走去。但行出两丈不到,突然熄火,如一只累死的鸟,一头栽到地上。许奎灰溜溜地提了摇柄下车,屁股高高地翘起,咣咣当当地把车摇得山响。车再次如醉酒的汉子,蹒跚着前行。行驶到路的尽头,停车,再如蛇一般地倒回。车尾直冲着众人吓得众人做鸟兽散。假姑娘白了一张俊脸,躲到一棵老树后。车终于停下了,车后厢距那老树只几公分,幸亏马矮子关键时刻帮了一脚刹车。“哼哼!下一个!”亦兵又提了双拳向车头跑去。假姑娘仍坐在树旁,手里握支木棍,紧张地模拟着动作要领,口里还伴有汽车的轰鸣声。
一上午下来,每个人都如此这般地做了几遍,惟有假姑娘一次也没成功。每次上车他都嘴唇打颤,一副自杀前的绝望颜色。结果油门踏得很响,摇车的声音十分频繁,却不见那车走出半点成就。“哼哼,不行了吧,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下去下去……”假姑娘每回狼狈离车便不住地叨叨:“完了,完了,俺算完了。”我便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来,主要是太紧张,放松一下就没事儿了。”轮到下一回,他咬紧嘴唇,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式。几分钟之后,再完蛋而归。最后一次他端坐在位置上,迟迟不放发动。直至嘴唇咬出鲜血,才疯狂动作。车高昂地轰鸣几声,猛然跃出,直奔老树而去。马矮子在车上没有防备,我们在车下也没有料到。“咣”的一声,车头撞在树上,呼噜几声,死在那儿了。
马矮子被吓得一脸土色,身子如装满重物布袋,从车门滚落到地上。待看清只是撞在保险杠上,车并没大伤之后,他才扭转过头,目光凶恶地盯紧瘫在驾驶室里的假姑娘:“哼哼,第一天上车你就给我出事,要是这样下去,我还得替你去坐牢哩!”然后他又把一张五官扭打在一起的脸冲着我们:“都是一群废物,你们看看”,于是我们就抬头看训练场的另一边,排长带着的那台新“解放”,的确比我们走的出息。“哼哼,照这样下去,你们就准备着淘汰吧。”他接着又冲假姑娘喊:“你还哭!就你这样的要上工地……哼哼,不知谁哭谁呢。”假姑娘先是抽泣,转而便是嚎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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