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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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营的路上,半仙没有迎风招展那块画着乌鸦的红布。他说:那画的是大鹏,象征着展翅飞翔。

  一到宿舍,假姑娘便扑倒在床上,饭也没去吃,任我怎么劝也没用。“哼哼,不吃就算,一顿不吃饿不死的,撞了车你还有理了。”我们都感到马矮子这话也太有些他妈的了。可是敢怒不敢言。

  吃完饭马矮子第一个走回宿舍,一推门,见假姑娘站在墙角,望着西墙,泪流满面。马矮子一怔立在那儿。我们也不敢向前,就立在马矮子身后。西墙挂了一张毛主席的半身像,他老人家正一脸慈祥地望着我们。这时马矮子脸上挂出一丝冷笑,围着假姑娘转了几圈,“哼哼,你站这儿哭是什么意思,冲他老人家诉苦?你给革命军队抹黑呢!”我的心一抖,感到马矮子的想象很丰富。再抬眼望马矮子时,他已一脸严肃了。假姑娘顿时一脸惶恐,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马矮子当即宣布:思想是灵魂是动脉,思想有问题决不能出车,这和带故障出车一样危险。下午不出车了,整顿!

  整顿便整顿。排长毫无异意。他有无数的喇叭在等待修理呢。

  “张莲玉同志,哼哼,你身为革命军人,哼哼,面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痛哭流涕是什么意思?哼哼,难道你把车撞在树上有理了吗?难道你对革命分工不满吗?!”会上,马矮子率先发言。

  “满意哩!”假姑娘勾着头忙答。

  “满意?哼,那就请你说一说,对着他老人家哭是有何用心?”假姑娘却不说,两手狠劲地扯自己的衣襟。“你不说也可以,哼,这事要上报政治处查一查,查不清楚你就别开车。”假姑娘如同电击了一般猛烈地筛起来。“说嘛!”假姑娘终于说了。他说他冲着老人家哭,是因为他家祖宗的牌位就挂在西墙上。还说每逢他家里出现什么危难之事,都要向老祖宗哭诉一番的,以求得祖宗的在天之灵多加保佑。

  马矮子在听假姑娘诉说这些时,一直笑眯眯的,手里拿了支“前门”烟,一遍一遍捻,却不抽。

  假姑娘话音落地,马矮子立即号召:要深入批判假姑娘的封建流毒,提高认识,开好车,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许奎就说:“身为革命军人,发生这事太不应该了,要破除迷信学习雷锋,不要考试总想考一百。”说到这儿他看看墙上贴着的成绩表,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张莲玉同志好像不太适合开车的工作,建议组织考虑。”

  亦兵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班长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能想起迷信那一套呢?真是,唉——,另外,许奎的建议我表示同意。”

  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假姑娘一声不吭,把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裤裆上。

  十

  很长时间以后,一个和我很好的半仙的老乡得知算卦的事,笑笑说:“他会算个毬,要是会算,他哥就不会让车压死了。”

  我一怔,他接着告诉我:半仙家里兄弟两个,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好得拉屎撒尿都凑堆儿。六八年夏天,哥俩一日在街上正耍,一辆满载戴柳条帽子武斗队员的卡车飞驶而来,那些满世界撒野的家伙包括狗日的司机是喝了酒的,车开得歪歪扭扭,一下子冲上了便道,要了半仙他哥的命。半仙急红了眼,提了刀到造反派窝里去找那个司机算账,一帮狗杂种把司机藏起来不说,还狠狠揍了半仙一顿,一趴就是十几天。半仙伤好就发誓:一定要当兵,而且也要学会开车,回去撞死那个狗日的司机,就是开不上车,也提了枪杀回去。

  “他这么容易就来当兵了?”我问。

  那个老乡咽咽唾液:“这狗日的也算有种,蹬了俩月三轮,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给武装部长送了去。”说完那老乡咧嘴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实在笑不出。

  我们十二个人有十个让半仙算过卦,惟有许奎和假姑娘没让半仙算过。我想,许奎知道自己的卦底,他知道半仙会说他什么。凡让他算过的人都说:“这小子真他妈邪了。”

  很多年以后我曾和半仙通过几封信,他在信中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是到收发室取信吗?汽训排的人的信没有我没看过的。也许这太他妈不道德,可是钻进别人脑袋里,告诉他他想的是什么,是很解恨的事儿……

  亦兵经常嘻嘻哈哈地对半仙说:“你看我能被淘汰吗?”半仙一双毫无光彩的浊目便瞥一眼:“你小子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得六十分吗?其实你只能得二十分……”亦兵立即垂下头,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你真是胡说。”当晚上睡觉时半仙便叭叽着嘴说:“亦兵你小子是只狼,其实你最恨马班长。”马矮子便在黑暗中“哼哼”。亦兵便立时清醒,挣起半个身子:“莫听他胡说,真是胡说哩,这小子的梦话,嘿嘿……”转天亦兵时不时地就掏出“前门”来敬半仙,半仙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一口口地吸。

  训练一天比一天紧张、艰难。马矮子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说:淘汰的事快定下来了。假姑娘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每次出车训练,假姑娘都悄悄蹭在车厢尾部,两手支撑着厢板,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股股酸水。“是怀孩子了吧。”许奎咧着嘴,仿佛那酸水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假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白一眼许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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