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是有晕车的毛病,我告诉班长去。”亦兵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晕车是不能开车的。”
“你胡说,俺没晕车。”假姑娘疯了一般地从车尾窜起身,一把揪住亦兵的脖领子,表现出决一死战的架式。谁也没料到假姑娘会这样。亦兵傻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反正班长早晚得知道。”
我怕事情闹大,上前掰开假姑娘的手,他又奔到车厢尾部伏下身肩膀一抽一抖地动。
从那以后再出车,我看到假姑娘嘴里总含了块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嚼动。一次散步,我问他,他说是生姜,是止恶心的。他不说是止晕车的。我再看到他双腮一鼓一鼓地咀嚼时嘴里就好像也满是火辣辣的生姜味。
驾驶科目在一项一项地进行一天天地过去。跑“8”字,蛇形路,单轨桥,公路掉头……对假姑娘来说,每进行一个项目都脱了层皮般地痛苦。
有段时间汽训排停课三天,排长去连里参加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回来时,排长一脸庄严地把马矮子叫到他的宿舍,并把门马上关严。我们感到要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把耳朵贴在排长的门缝上。
排长正说:“老马呀,半年总结一过,老兵复员工作就快开始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连里让我先向你交个底。”
马矮子没先“哼哼”便以哭腔道:“这事定啦?”
两人半晌不语,只有划火柴的声音。
半晌之后又听排长说:“其实也可争取,只要这批汽训排安安全全毕业,上面是会考虑的,以往那些表现好的教练班长,不是转干就是留队,这你也知道。”然后又无声音。
谈话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轻手轻脚地溜回宿舍,默默坐下。说实在的,此时此刻大伙儿都有些替马矮子难过,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
又过了好半晌,马矮子回来了。他一头栽在床上,死了一般直橛橛地冲着天棚。
从这以后,便见马矮子经常伏在案上,一份份勤奋地书写留队申请。站在排长面前,他身子又矮了半截,说话远没有以前硬气,还经常有事无事地请示、汇报。排长前所未有的天天微笑,脸上的每一粒青春痘都显得十分满足。
与之相反,马矮子对我们的脾气大长特长。对假姑娘尤甚。假姑娘在车上只要做错一个动作,他便大发雷霆,揪着假姑娘的耳朵,大声地嚷:“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哼哼!你个蠢货……”每次出车,假姑娘最少要被马矮子从车上赶下来两次,并在训练场的旷野上迎着风立正一小时。每当那时,假姑娘都默默地盯着场地上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车辙印刷刷地流泪,好似要让泪水把那辙印灌满。
时间长了,假姑娘的泪水流干了,他的眼窝深处开始涌动两股火焰。起初我为这发现激动不已,心想,简直那火焰伟大无比,假姑娘终于要变回男人了,就要闹翻身求解放,就要打倒欺压他过甚的马矮子了。只是,什么样的革命都是那样艰难。假姑娘只要一被喝令重新上车,那股焰火便熄得没有一丝烟迹。假姑娘依然是脸色苍白,手脚一阵阵哆嗦。从而他数分钟内又不知在哪出了岔子,又下车,又立正。
一天晚饭后,我借着夕阳躺在一辆废弃的工程车里看小说。天暗下来时,我便仰着头望天,等那里升起第一颗星星。忽然,我听到脚步响。慢慢的那脚步声就停在另一辆工程车后面。我模糊地从轮胎下看到一双穿解放鞋的脚。不一会儿,那脚旁烧起一团叠好的纸。接着又看见一双腿弯下去,最后跪在地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纸渐渐燃尽,一丝抽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保佑俺吧,爸爸你在天之灵保佑俺吧,让俺不被淘汰,学好开车,留在部队,要不妈不让哩,哥哥嫂嫂们不让哩。”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朵又装进几下咚咚地声响,毫无疑问,只有最虔诚的磕头才能在泥土地上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第二天,我看见假姑娘偷偷地拉住半仙的衣角颤声问:“你看俺能被淘汰吗?”半仙望望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十一
马矮子仍然隔三差五地写留队申请,仍然写完就毕恭毕敬地敲排长宿舍的门,让排长帮助指点这儿指点那儿。排长不语,只顾他修理喇叭的革命事业。每当马矮子回来,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老人家的脸。他高兴,我们就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说笑几句;他脸阴着,我们立即洗漱睡觉,早早地腾出时间,让半仙美丽动听的梦话去安抚班长同志的心。
直到马矮子退位,我才知道他不愿离队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他家的小村子里埋伏着“八只虎”。当时全国各地虎豹豺狼成千上万。他家小村有一家兄弟八个,也不甘寂寞,某一天突然在胳膊上扎了条红布带子杀出门来,老大宣布附近几个村子的革命归他领导了。于是村人们聚缩着脖子就服从。马矮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让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养活大的。八虎之一的三虎早就对马矮子姐姐有些优美的想法,“革命”之后这想法空前高涨。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虎摸进了马矮子姐姐住着的房间。马矮子梦中惊醒,操起一把铁锹冲将过去,结果三虎拐着一条腿惨叫着蹿出屋门。此后马矮子躲在一个不亲不疏的亲戚家。他姐姐哭嚎着嫁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当年秋天马矮子偷偷地参了军,一连几年也没敢探一次亲。那八虎扬言,只要马矮子一离开部队,马上让他也成为拐子,马矮子是不想成为拐子的,于是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留队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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