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没想好该给自己留下什么话,急中生智,他冲传呼小姐说: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传呼小姐又说:就这些。他就:就这些。然后放下电话。
少顷,他的呼机就响了,他查看自己的呼机,果然上面就留下了一行字: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
他看到这一行字就乐了,觉得怪有意思的,老K是谁?自己为什么就想到了老K,而不是老伍?这条留言有些神秘,像暗语。他为了自己的即兴创作,几乎有些兴奋了,他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十几年前,他是经常兴奋的,那时他是为了创作,久违了的创作冲动,又使他兴奋起来,他瞅着自己留给自己的那句暗语,想,是该再创作点什么。
胡大海(之三)
胡大海在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苍老的母亲死了。母亲死在卖冰棍的路上,太阳热辣辣地烤在当顶,母亲推着沉重的冰棍车蹒跚着脚步一点点向前游移着,用苍老的声音叫卖着;冰棍咧,五分一根——胡大海恍似又回到了少年,他背着书包似乎是去上学,又似乎是放学,他向母亲去要钱,他记得老师叮嘱他这个学期的学杂费该交了。母亲在数钱,都是成分的钢蹦,足足有一把,他伸出两手去接,这时他听见母亲唉叹一声,便看见母亲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母亲死了,死在很热烈的阳光下,银灿灿的钢蹦洒了一地……
胡大海在梦中哭醒了。醒来后方知是梦,可他仍深陷在莫名的悲伤中。他听见隔壁的母亲在翻身,母亲在梦中呻唤着。母亲这种呻唤已有几十年了,母亲老了,每翻动一次身体,浑身的骨头似散了架的破车,总要“吱吱呀呀”地乱响上一阵。那时,他就发誓,让母亲幸福地过上一个晚年。
他是和小鹃早就商量过的了,“五·一”便结婚。小鹃这孩子挺孝顺,对母亲也好。每次来家里,该干的都干。每次见到小鹃,母亲总是很欣慰很幸福地笑。
这一切都远了,远得如一场隔夜的梦。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都没容他好好想一想。
厂里宣布辞退他的那一天,也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的。一大早就听人说,厂里要召开全厂的职工大会,这种大会经常开,他和别人一样觉得这没有什么新奇的。
大会就开了,他连同几个人就被厂长辞退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时,以为是在做梦,当他掐了几次自己的大腿,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时,他就傻了,脑子里嗡鸣一片,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就有人找他谈话,先是车间主任,后又是工会主席,最后才是厂长。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都显得无奈,都说:改革了,厂长责任制了,厂长想要谁就要谁,想辞谁就辞谁……
胡大海夜半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母亲不停地呻唤,一身老骨头不时地响上一阵,更深的悲哀深深地笼罩了他。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湿了脸颊,也湿了枕巾……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又一次想到母亲真的是太老了,苍老的母亲为了他还要再一次上街去卖冰棍……越这么想,越发的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养儿不能养老还有什么用,真还不如没他这个儿子,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母亲早就进“养老院”了,那里聚集了许多这座城市无儿无女的老人,他们正在欢欢笑笑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这所养老院他上学时曾去过,坐落在城郊一个安静的小院里。那次,他们去学雷锋,为老人们扫院落,擦玻璃,还唱了歌。老人们很高兴,鼓了一次掌,又鼓了一次掌,后来他们离开养老院,老人们竟有些不舍了,他们也有些不舍了。回来的路上,他竟突发奇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来到这里将会是幸福的。想到养老院,胡大海的眼前亮了一次,要是母亲也能去养老院该多么好哇。
这么一想,胡大海便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用的人,为了自己的存在,母亲连去养老院都不够资格。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胡大海在深刻地责备着自己。
早晨,母亲又提到了小鹃。一提到小鹃他的心就疼了一次。他想,是该和小鹃谈一次了,好聚好散。
早饭过后,他给小鹃的油漆组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小鹃,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鹃很爽快地答应了,并问他在哪见面,他犹豫都没犹豫,便说出了日泽公园。放下电话,他连自己都愣住了,和小鹃第一次约会就在日泽公园,没想到分手了,仍是在这个公园,胡大海又一次想到了命运。
公园里两个人见了,也谈了。小鹃依旧通情达理,说得也实实在在,小鹃说:找个男人就是找个靠山,人这一辈子是要生活的,找他时,也没指望过什么,看好了他身体好,会疼人,日后的生活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可没想到,眼下胡大海都到了连自己也养不活的地步了……
小鹃是个很通情理的姑娘,安慰他道: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兴许还能找到份更好的工作。你找到工作了,你再来找我,两个月,只能两个月了,我都二十七了……
小鹃说完这话眼圈就红了。
他心里很是感动,他一点也不恨她。他知道这次见面之后,他将永远地失去了小鹃。他不知道,他除做钳工之外,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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