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永远的追问
今天我想谈一谈我对哲学的理解。我17岁读哲学系,毕业后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了十来年,然后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学的学习和研究,哲学可以算我的终身事业,我对哲学应该有一种理解了。当初报考哲学系,是出于一种比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学里最喜欢两门课,一门是数学,一门是语文,也就是解习题和写文章。报志愿时,两样都不肯舍弃,就来了一个折中。我相信哲学可以让我横跨文科和理科。当然这也有一定道理,数学使人享受纯粹思维的乐趣,文学使人关注人生,这两样东西在哲学里都有。不过,经过系统的学习之后,我觉得自己对哲学的性质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概括地说,它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一种永远的追问。
一、哲学开始于惊疑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都说过,哲学开始于惊疑。惊疑,严群译为疑讶,包含惊奇、惊讶和疑惑、困惑两层意思。为了便于讲述,我想把这两层意思拆开来讲。相对地说,惊奇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形成了哲学中的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在这里是同义词)这一个大领域。疑惑(困惑)面对人生,由困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形成了哲学中的人生观、生存论、广义伦理学(在这里也是同义词)这另一个大领域。
所以,我们可以概括地把哲学看做世界观和人生观。当然,哲学还有其他一些领域,例如知识论(认识论),这是因为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问题,便转而对我们认识的能力、性质、过程进行审视,尤其近代以来,这方面的内容在哲学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此外还有历史哲学、美学、狭义伦理学等等。但是,从源头看,哲学主要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他则是派生的。
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上帝之城》)说:智慧的研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沉思性的,即对自然的起源及纯粹真理的研究,以毕达格拉斯为代表。另一种是积极性的,关注生活行为和道德,以苏格拉底为代表。柏拉图是两者的融合。康德说:世上最使人敬畏的两样东西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们说的都是类似的意思。哲学所思的问题无非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总之,哲学是灵魂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学是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提法一点儿也不新鲜,我们不是一直被这么教导的吗?这个提法本身没有错,过去的问题是对它作狭隘的理解,把世界观等同于政治态度和阶级立场,把人生观归结为为谁服务了。而这就意味着把哲学等同于政治,并且是一种很狭隘的政治。其实,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内容要广阔得多。
在我们这样体制的国家里,把哲学等同于政治是一个传统。我读哲学系时,许多同学是怀着从政做官的目的报考的,毕业后的去向的确也基本上如此。学习的内容上,主课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其实是对斯大林《联共党史》中的一个章节加上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的一种讲解。也学一点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是为了批判。从列宁开始,强调哲学的阶级性、党性,把哲学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阵营,古今一切哲学都按此排队,唯物主义代表进步革命阶级,唯心主义代表落后反动阶级,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标志着哲学发展到了顶点和终点。于是,哲学研究就成了给一切哲学家贴标签,唯物主义者是好人,唯心主义者是坏人,机械唯物主义者是有缺点的好人,有辩证法思想的唯心主义者是有一技之长的坏人,而辩证唯物主义者则是完人。其后果是哲学的内容极端贫乏化,哲学成为教条,扼杀了任何独立思考。事实上,哲学课成了大学一切课程中最枯燥乏味的课程。现在情况有所改善,但不同程度上仍有这个问题。
哲学和政治是不同层面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政治角度、阶级利益角度去解释世界观和人生观。要正确理解其含义,最好的办法是回到源头上,不要忘记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这种惊疑的经验,不妨回想一下,对我们理解哲学的本义会大有助益。这多半是在童年时期,也许是在夏天的夜晚,当我们仰望满天星斗的苍穹,隐约感觉到世界在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在空间上的无边无际,不由自主地惊奇于世界的神秘,这时候我们头脑中一定曾经朦胧地产生过一个问题:世界究竟是什么?这正是一个十足哲学性质的追问。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哲学追问也是从对天空感到好奇开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内的好几位古希腊早期哲学家同时也是天文学家。另一方面,许多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时期,会对人生产生一种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当一个人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会对生命意义产生疑惑和发出追问。在哲学史上,这一追问同样十分古老,以至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
在哲学的两类追问中,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是更根本的。对世界本质的思考并非出于纯粹求知的兴趣,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要从整体上把握人生的底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个问题隐藏在一切哲学本体论的背后。无论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是我们灵魂中的活动,而不是一套现成的意识形态。凡哲学的根本问题皆无最终答案,哲学的价值不在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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