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通常给人留下风流才子的印象,却对鲁迅杂文推崇备至,反击鄙薄杂文的梁实秋。梁实秋先生翻译莎士比亚功莫大焉,但也许他是走了“雅”的极端。
杂文的特点是喜笑怒骂皆成文字,这挺好的。
孟子写文章,也是要骂人的。
王国维、章太炎、辜鸿鸣、郭沫若……谁不骂人呢?
骂是广义的,并非人身攻击。“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鲁迅从仙台返回东京,又待了三年。屈指算来,他到日本已经七年多了。
七年炼成真金。
此前的南京四年、绍兴老家十几年,为这七年奠基。
如今的仙台人曾不无自豪地说:绍兴是周树人的故乡,而仙台是鲁迅的故乡……
1908年的鲁迅居于东京的一幢公寓“伏见馆”,他快满二十九岁了,唇上留了一点胡须。他还不想回国,回国意味着成家。成家意味着过老式的日子,在绍兴生儿育女,做师爷或幕友。
母亲拍电报催他回去。绍兴有一位名叫朱安的姑娘在等着,她的年龄比鲁迅略大。鲁迅不想娶她。类似的婚姻悲剧,也发生在胡适之、郭沫若的身上。新思维和旧婚俗之间是注定要发生悲剧的。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上去一目了然,实在不值得唠叨、纠缠。
母亲又拍电报,称卧病在床。鲁迅赶紧启程了。
其实母亲没病,是催他回去完婚。
鲁迅令人费解地同意了,在绍兴与朱安举行了旧式婚礼。
原来,他有个折衷的两全之策:为母亲迎回了一位儿媳妇,却拒绝一个妻子。他拒绝和朱安同床共枕,一辈子为朱安提供生活的费用。朱安曾经许过人的,她为逃避包办婚姻而住进了周家,劫遭受了鲁迅的迎娶式的逃避。按绍兴习俗,如果鲁迅不娶她,她很有可能永远嫁不出去,连生计都成问题。
鲁迅五
处于两难境地的鲁迅,将朱安的生活也考虑到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里没有什么符合人道选择的万全之策。鲁迅不伤害朱安,就会伤害自己。他对朱安人道了,对自己就不人道。难道“自己”就是不是人吗?这是什么样的人道主义道德律令、非得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吗?平等的观念不是这样的。
犹如财富的平均主义,在古希腊人的眼中莫名其妙。
犹如儒家文化提倡悲悯情怀仁者之心,却也处处强调等级。
这里的分寸感极为重要。一个健全的社会,雷锋精神当与富豪榜并存。偏颇是有害的,走极端则导至灾难。
贫富有区别。精神境界有差异。
健全社会的运动过程中,应当有能力同时显现此二者。显现是说:尽可能地去掉遮蔽。
个体形成的过程中,则应当警惕极端个人主义。
悖论的是:人人趋利,损人利己,既有害于社会的、单位的、家庭的和谐,又不利于个体的壮大,个体的幸福。
想想看:乌眼鸡它能幸福吗?乌眼鸡只会去找乌眼鸡……
如果动物本能的充分调动就是幸福,丛林法则的普世应用就是大同,那将把人类的几千年文明置于何处?把真善美的百代努力置于何处?
而当所有的眼睛都只能反射钱币之光的时候,生活的完整性也无从谈起了。爱意、诗意、神性、道德、风俗将集体退场。生活之意蕴层撕裂出大空洞,就像天上那个肉眼看不见的臭氧层。
只能辨认有形之物的那双眼,乃是标准的动物之眼。
不难想象:如果鲁迅活到今天,会对有蔓延趋势的拜金主义拜物主义使用他的短刀、他的投枪匕首。
唯有全面发展的“那个人”,才无愧于人的称号。
我们这些只知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忙忙碌碌的人,不妨扪心自问:对得起为重建民族之魂耗尽了心血的周树人么?
鲁迅婚后不久,去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教书。许寿裳在那儿当教务长,校长是沈钧儒。鲁迅教化学,教生理卫生,兼博物学的翻译。他对学生讲生殖系统,面对一张张惊异甚至惊恐的娃娃脸。他面无表情,单用抑扬顿挫去表达。声音是他的表情。他冷幽默。下面即使哄堂大笑,他的面部肌肉的变化也不大。
讲课的风格,讲演的风格,形成于杭州师范。
也影响着日后的文字风格。
幽默这东西,一旦“热膨胀”,容易油腔滑调。鲁迅懂得这个微妙的分界,专门写文章,告诫年轻人的油腔滑调。
这告诫放在眼下仍然适用。油腔滑调有变式,比如对文学及影视经典作品的恶搞。
三十岁的鲁迅住着单身宿舍。学校里他是最能熬夜的教员,备课,读书,整理和学生们一块儿从野外采集来的植物标本。他抽“强盗牌”香烟,吃杭州有名的条头糕。这两样东西,校工每晚给他送上。物质生活,比在日本的时候强多了。
深夜他在小院徘徊,觉得天空奇怪而高。
香烟总是在手上,而思绪袅袅在空中。
然后,一个人卸衣上床……
沈钧儒去职,来了个新校长夏震武,强拉许寿裳陪他去孔庙“谒圣”,遭到许寿裳的严辞拒绝。
鲁迅给这位新校长起了个外号:夏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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