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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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夏木瓜”在教员们中间广泛传开了。恼羞成怒的木瓜摆出了权力面孔,拉虎皮作大旗,惹得群情激愤。双方斗了几个回合,以教员们的胜利而告终。木瓜辞职,学校开起了庆功会,鲁迅痛饮绍兴老酒。

  这是1910年,离辛亥革命很近了。夏木瓜尊孔,真是不合时宜。

  鲁迅“升官”了,从杭州返回绍兴,在绍兴府中学做了学监。

  还是穿廉价的羽纱长衫,抽强盗牌香烟,吃条头糕。还是形同单身汉……

  绍兴古城弥漫着革命的空气,人们公开议论三年前死去的秋瑾、徐锡麟。鲁迅一头短发,昂扬走在街上。绍兴府中学的学生们满怀敬意地望着他走过,悄声议论他与秋瑾的友谊。

  “革命”来了。

  革命党人王金发的队伍从杭州连夜开到了绍兴。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们,穿草鞋,扛步枪,打裹腿,精神抖擞。

  绍兴城亮起了各种各样的灯:油灯、纸灯笼、玻璃方形灯、桅杆灯。没灯的人点起了火把。

  革命照亮了千年暗夜。

  鲁迅出任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上任的头一天与全体学生见面,他戴着一顶军帽。校长致辞,简短有力。下面的操场内响起了欢呼声。

  可是没过多久,绍兴的人们看见革命的标志性人物王金发长胖了,满脸油光。绍兴的士绅们用祖传老办法,群而而捧之,拜贴如雪片,这个送衣料,那个送翅席。绍兴府虽然改成了军政府,进进出出的却还是那些人。

  城里忽然有了许多名目的革命党。不少人开口革命闭口革命。

  城里和乡下的闲汉们兴高采烈,纷纷涌入军政府衙门,穿皮袍大摇大摆。

  沉渣泛起。鱼龙混杂。

  王金发变了,拒绝青年们提出的惩办杀害秋瑾的刽子手的强烈要求,说是“不念旧恶”、“咸与维新”。

  青年们愤怒了,发传单,办报纸,痛骂王金发,请鲁迅做他们的后盾。

  鲁迅站到了王金发的对立面。

  绍兴城一度盛传,王金发要派人杀鲁迅。

  鲁迅的母亲吓坏了,要他出城到乡下去躲避。

  鲁迅不走。夜里还上街,打着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周”字。过了一段时间,平安无事。他还当校长。王金发虽然糊涂,却不至于暗杀他。

  许寿裳在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任职,请鲁迅去南京。教育总长是蔡元培。

  1912年的春天鲁迅离开了故乡绍兴。

  同年五月,临时政府迁往北京。鲁迅随教育部北上,住在宣武门外一条僻静的胡同:南半截胡同里的绍兴会馆。八月,他从教育部第二科科长的位置,升为部里的佥事,是个高级干部了,月薪丰厚,权力亦大。于是,找他的人多起来,几乎排着队,到他的办公室或会馆小屋。如果他愿意在官场中谋个前程、编织关系网的话,此间是绝好的机会。

  可是对鲁迅这样的人来说,有些机会根本就不是机会。

  他看不见这些机会。

  鲁迅的意识之所向,乃是时代。而由于他这么多年来死死地盯住人,盯住个体不放,所以,他所看见的那个时代,跟他的同时代人有巨大的差异。

  他实在不喜欢那些形形色色的来访者。事实上,那些人所怀揣的各种名利念头,他要么在脑子里一晃而过,要么看不见:视若无睹。

  现代中国最杰出的思想家,不得不置身于庸常官府、庸常的人际关系的纠缠。他做上教育部的高级干部,跟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的欣赏有关。后来,二人都从按部就班的政府部门转入了大学。蔡元培是现代教育的奠基人。鲁迅是现代思想和文学的奠基人。

  思想家每天上下班。思想家夹着公文包匆匆走着,走过北京的一年四季。

  鲁迅越来越烦那些敲门者,有时候对敲门者非常的不客气。

  一个不愿意把别人当成敲门砖的人,自己也不愿成为别人的敲门砖。有趣的是:鲁迅既不知道“门”是什么东西,又不知砖为何物。

  脑子里满是民国、民族、历史、当下,门砖之类哪有踪影?

  活在历史进程中并能意识到这种进程的人,眼里哪有鸡毛蒜皮、鸡零狗碎?而西方近现代,这种具备了历史感的人特别多。中国从先秦到汉唐宋,目光长远者亦比比皆是。

  民国初年,思想又在北京的一条小胡同里高速运转了。

  鲁迅一头扎进古书、古碑、古佛经。为了前行他回望着历史。他辨认着黑暗。黑暗的广大与深长,经由历史的惯性延续到民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割据……

  鲁迅紧张辨认着黑暗的“核心物质”。

  郁闷,痛苦。历史的毒气与鬼气,也侵入鲁迅瘦小而坚硬的身躯。欲辨认对象,他是要和对象近距离接触的。

  针对历史的毒素,鲁迅必须以剧毒之身,携带着强大的异质性力量,跃入历史的深潭以毒攻毒。他清点着历史的有毒物质,寻找那颗支配着无数吸盘的魔鬼般的章鱼头。

  而历史自有闪光处。

  鲁迅发现了魏晋文学和嵇康。那是一个具有“人的自觉”的时代,读书人纷纷反抗儒学礼教,不惜以死相拼。个体要成为自由的个体,付出了血的代价。龙章凤质的嵇康四十岁赴刑场,乃是追求自由的个体在封建权力魔掌下的历史性的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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