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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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教。这章鱼之头。

  鲁迅自己就是礼教的受害者。以及那位在绍兴默默地陪着母亲的无辜的朱安……

  六年过去了。鲁迅郁积着巨大的攻击力。地火在运行,岩浆在奔突。

  这无声的、近乎阴冷的六年,鲁迅完成着自身的修炼,朝着更高更强更坚硬。

  同时他也攒着钱,准备在北京买房子,把母亲和朱安都接过来。他抽烟,喝酒,吃甜点心。头发长,胡子乱。总是穿相同的衣服和鞋子,却不至于“扪虱而谈”;或是拨出短刀去追赶苍蝇。魏晋士人的佯狂,鲁迅能一眼看到。

  郁闷也包含了性苦闷。

  1918年春季的某一天,钱玄同突然来访,带来了一本《新青年》杂志,请鲁迅写一点文章。鲁迅并不兴奋,他说了一段后来被专家作家无数次引用的话:“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同意给《新青年》写稿。胡适、陈独秀都是这个杂志的编辑。

  这一年的五月,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问世。这是漫长的封建礼教史上的第一声惊雷。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块奠基石。现代小说自《狂人日记》始。

  小说用第一人称,写一个患有受迫害妄想症的“狂人”。小说的原型是鲁迅的一个亲戚,原本在山西做幕友,忽然觉得所有的人都要陷害他,于是仓皇逃到北京。他虽然住下了,但还是很恐慌,要逃跑,换了一个又一个房间。鲁迅安顿他,劝慰他,却苦于怎么说都没用。有一天这位亲戚极为惊恐地朝鲁迅喊:“今天就要被拉去砍头了!”并颤抖着拿出了一封绝命书。鲁迅认为他精神错乱了,送他去池田医院时,沿途的巡警又吓得他面如土色。医院里治了一星期,无效。鲁迅托人送他回了绍兴。

  鲁迅六

  这事发生在1916年。

  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酝酿了两年之久。

  而小说中弥漫的恐怖氛围,直指四千年吃人的封建礼教。

  且看“狂人”的感觉世界: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饭进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仁义道德吃人,谁愿意去看这样的历史呢?或者说,谁有能力如此去看呢?鲁迅看了,而且看得仔细。粗看就滑过去了。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说:“中国人因为向来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

  直面人生的鲁迅先生,发现了瞒和骗。三个字,概括了多少事,多少丑陋的内心。有些人主动地瞒和骗,有些人被动地、不自觉地瞒和骗。

  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战士鲁迅,如此登场。

  《狂人日记》的主题,可以浓缩为四个字:礼教吃人。

  强者吃弱者,弱者又吃更弱者,于是吃人的筵席就排得很长了。清中叶的思想家戴震说:“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理,是清代盛行的程朱理学,是“灭人欲存天理”的那个理。曹雪芹与戴震气息相通,所以才写出豪门大族的那么多惨死。

  几百年的理学,几千年的仁义道德。封建统治者在举起屠刀的同时,使用着各式各样的软刀子。

  鲁迅既反抗屠刀,又辨认软刀子。辨认的艰难在于:仁义道德贯穿了封建社会的教育体系。

  而仁义道德,在它的源头上、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不是这样的。历代杰出的儒者、文人,亦在强力维护着这个源头。即使封建统治阶层,也从来不乏敢于为民请命的“中国的脊梁”。

  而鲁迅在当时,必须亮出彻底反封建的战斗姿态。

  针对封建礼教的极端化、日常化,必须以另一个极端来揭示它。否则,礼教强大的遮蔽力量将抵消任何揭示的力量。

  思想的高速运行,显现了穿透力。1907年,二十八岁的鲁迅写《文化偏至论》,向我们亮出了他的辩证思维。

  偏执有洞见。或者说:偏执的洞见。

  偏执也标示出五花八门的面团形象,温吞水似的喋喋不休。温吞水照不出温吞水。面团希望永远碰上面团。

  读《狂人日记》,并不令人愉快。

  《地洞》、《变形记》、《复活》、《死屋手记》、《局外人》、《铁皮鼓》、《喧嚣与骚动》……也不是叫人产生“阅读快感”的。卡夫卡福克纳加缪等人执意表现痛苦的荒诞,揭示种种异化,批判非人道,为西方文明的艰难进程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这也是所谓精英文化的组成部分,早就进入了西方文化的主流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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