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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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向中华民族挥舞着屠刀。日军迅速占领东三省。

  鲁迅与宋庆龄、蔡元培、杨铨等人组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3年六月,副会长杨铨被执政当局派出的特务暗杀。鲁迅也被列入暗杀名单。他去参加杨铨的追悼会,出门不带钥匙,赴死之心已决。

  大雨滂沱送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无情最是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血呀,血呀,同志的血;同胞的血……

  三十年代的鲁迅,写长篇巨作几乎不可能。炮火威胁他的寓所,使他几度出走。

  杂文一本接一本。《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论战激烈。短兵相接。鲁迅对他的论敌毫不留情,撕开他们的各式面具。这倒不是说,鲁迅全对。没人全对。有一些争论的对手后来明白鲁迅是对的,公开向他认错,赤子之心如鲁迅。比如闻一多。

  真理一词在德语中含争辩之意。中国人,太多的是折中面团,太少的是唇枪舌剑。

  鲁迅形容说:两个中国人见面,通常互问台甫,拱手,假笑,然后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中国人哼哼哈哈的本领倒是称冠于全球。

  鲁迅中年得子爱怜有加,有人却拿这个说事儿了,嘲讽他。鲁迅付之一笑,写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鲁迅的旧体诗,现代罕有企及。

  鲁迅想写红军长征的小说,想写盛唐杨贵妃的长篇小说,并为此作了很多准备,却未能如愿。这非常可惜。

  三十年代的初期和中期,正是工农红军屡遭围剿极艰难的时刻,鲁迅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对共产党人的敬意。红军到达陕北后,他拍贺电,托人给红军送去火腿。他细听陈赓、冯雪峰讲长征的故事。这人类历史上的壮举,在鲁迅杰出的大脑中长时间再现着酝酿着……

  鲁迅写杨贵妃的念头则起于二十年代,1924年他去过西安。他眼中的盛唐时代和杨玉环这样的悲剧佳人会是怎样的呢?他多次讲,决不相信女人祸国的。

  伟大的思想家小说家写盛唐及盛唐之衰,将是何等景象?

  鲁迅不是专治史学的,可他的历史感、他的历史性眼光强于任何历史学家。历史学离开了历史性,势必变成一堆唠叨。历史性,乃是哲学意义上的价值判断。

  鲁迅写杨贵妃的冲动,是否包涵了瞄准他自己身上的某些盲区?

  可是所有这些,只剩下深深的遗憾:民族的遗憾,历史的遗憾,文化的遗憾。

  鲁迅先生病了,病情时好时坏。

  肖红这样写:

  “一九三六年三月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象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

  鲁迅九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不久书桌上的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摆起来了…”

  拿什么做比方呢?普鲁米修斯偷给人间以光明。

  鲁迅翁的一生,是“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青年们到光明的地方去。”单是给青年写回信就有三千五百多封,毛笔字一丝不苟。他累啊。

  伟人的犟脾气,真叫热爱着他的人毫无办法。多少人劝他。病中的宋庆龄给他写信,称他“周同志”,恳请他出国就医,他不听。

  甚至不听医生的再三叮嘱,不喝牛奶。许广平对肖红说:“周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

  鲁迅先生硬到骨髓里去了。

  肖红这样写:

  “楼下又来了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就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肖红的这篇《回忆鲁迅先生》写于1939年的10月,鲁迅逝世三周年。三万字一气呵成,写日常的鲁迅,工作的鲁迅,病着的鲁迅。深情,节制;委婉,奔放。她是一口气叫了一百多次鲁迅先生,并无一丝一毫的重复感。她用汉语艺术向我们标示:什么叫情力。

  这是怀念文字的巅峰之作。

  肖红死于抗战期间,孤苦零丁死在香港,年仅三十一岁。临死前她声声说:“不甘,不甘……”后来戴望舒写《肖红墓畔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首短诗亦被誉为现代怀念诗中之绝唱。

  能怀念别人的人,亦能受到别人的怀念。

  人,是能够怀念的。这是文明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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