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烙印》这本书,同情悲悯与庆幸之情掺杂起伏。也禁不住回想,那时身为小学生的我,一次次被裹挟在政治行为中,比如敲锣打鼓、蹦蹦跳跳地游行,特别是提了各式各样美丽的灯笼,在夜晚参加提灯游行。那灯笼蜿蜒几里,颇为美丽壮观,令我兴奋、快乐。那时的我自然想不到,那灯笼照不见的黑灯瞎火的暗处,更有多少人于悲悒绝望中听人笑语?
其实悲与喜都在那时的“规范”中。好在不肯承认规范的人还是有的,如遇罗克,他挑战血统论,如迅雷闪电之匆促撕开黑幕一角;如王朔、王小波小说里的人物,都不曾被规范、被设置、被锤扁;如聂绀弩诗中意象:“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想到这些真真假假人物,郁闷的心情才被罡风一吹而散。
鲁迅的“小”
鲁迅先生历来是伟大的,一切研究都指向伟大。后来,毛主席走下“神坛”了,思潮影响之下,也有人“倒鲁”,倒得了倒不了且不说,着眼点也是从大处说事儿。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怀想着的,却是他的“小”。
可能是妇人、孺子倾向于“言不及义”,记得在许多篇对于鲁迅的回忆文章中,小学生马珏,女作家萧红甚至比较政治化的丁玲,都是从“小”处着眼的。丁玲记述鲁迅在“左联”开会,那显然是患着“左倾幼稚病”革命小将发言:现在老作家都不行了!老作家鲁迅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着,极有耐心和涵养。而对萧红、萧军这对从“满洲国”出逃、刚到上海的青年的呵护与提携,不须说到那些大的事迹,单从萧红的目光望去,将永远记得:倾谈后的深夜,飘着雨丝,病弱的鲁迅先生执意送出大门外,还指着一个“茶”字幌,叮嘱说,记着这个就找到我家了。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一直流浪的萧红一再感叹:这样的相待,是两个小青年配领受的么?!相比之下,第一次在父亲的客厅里见到鲁迅的小学生马珏,虽没有丁玲那么成熟的理性眼光和萧红那样丰沛的感情色彩,却像是照相机“喀嚓喀嚓”,留下极为珍贵、也很有趣的鲁迅形象——破旧的帽沿有些丝丝缕缕,吃点心时有点费劲儿,似乎牙也不大好使……在小孩眼里,就是个小老头。其实那时鲁迅才40来岁,即将同许广平谈恋爱呢。
恋爱使鲁迅变小了,年轻了。读过就会感觉到,在《两地书》中,特别是在未经编辑修改的致许广平的信中的鲁迅,要比《呐喊》、《彷徨》中沉郁顿挫的鲁迅,比《热风》而至《且介》杂文中热情呼号、嬉笑怒骂、潇洒自如的鲁迅,都要年轻得多。北京时期的书信,一开始还是颇为“师道尊严”的,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密切,就不那么正经,玩闹起来。许广平第一次来访鲁迅,回去在信中将鲁迅的住所细细描写了一大段;鲁迅便在回信中出题考试: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似什么样子的?许广平开玩笑,在信中一、二、三点给鲁迅“画像”,鲁迅如法炮制,写对方头发梳得很光,有时又搞得蓬蓬松松,搽雪花膏,穿莫名其妙材料之衣,特征是嚷,哭……到了两人情定,执子之手,常来常往以后,就不要写什么信了。但几年后,鲁迅北上看望母亲时给许广平的信中还深情缅邈地写道:“此时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可见那时之甜蜜。
文人情书,不轻浮者少,而腻人者多。长吁短叹,啊啊啊的。鲁迅的情书,平实而深情,也幽默。真的是能谈“风云”者,也能谈“风月”。在厦门大学教书的鲁迅向在广州的许广平“汇报”,班上有女生5名,说他将“目不斜视”直到与许广平相见。许广平回复道:“斜视”有什么要紧,以前印象中该是冷不防一瞪吧。鲁迅又回信说:斜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许广平给鲁迅织毛背心,赠金星石印章,鲁迅当然明白这“心心相印”的含义,说穿着背心就可以过冬了——这抗寒能力还是来自心灵温暖,所以许广平回信说,傻子,过冬还是要穿棉袄的。而为了印章,鲁迅还写信到上海买了新印泥,许广平怪他“多事”,有旧印泥可用;鲁迅说,不这样不舒服,到底用新印泥盖在他译的《桃色的云》上,赠给许广平。简直是情感洁癖。
鲁迅在厦门那一段生活,有许许多多的小细节,因为写在给爱人的信中,保留下来,因此,这个时期的鲁迅形象比其他任何时期的鲁迅都更真实、生动。比如鲁迅的日常起居,很少有人细细回忆,因为“小”嘛。而如果拍影视剧,布景道具日常状态下的鲁迅生活,在厦门时期是最容易还原不走样的。那时厦门大学草创之初,给教授们的薪水虽然高,但那里生活极不方便。没开水,自己买酒精炉烧水;近处没厕所,小便须远行,一天往返好多次,夜里只好楼下草地上了事——这可是鲁迅啊,教授啊;找当地人包饭,语言不通,一会儿有饭没菜,一会儿有菜没饭的;买些糖果点心吧,蚂蚁又来包围——最绝的是,伟大的鲁迅想出了妙招儿:把糖、点心放在碗里,把碗放在大水盆里,蚂蚁无法飞渡,只好望“护城河”而止步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