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灭了旧文学还是解放后。据学者考证,解放初期文化部门大清缴,将民间流行的种种版本的旧小说,黄色的、反动的、荒诞的……除存档外统统销毁。收缴工作在当时还比较和风细雨,并不是粗暴没收,对于书店、租书摊交上来的旧书都有经济上的适当补偿。新中国新气象,一时间廓清寰宇,茫茫大地真干净。
旧文学作家们深感自己跟不上形势,而且生计又成了问题。还珠楼主过去收入很好,现在出版商在看风色,不像过去那样抢着印他的小说了。虽然革命同志鼓励他努力学习、改造思想、为人民服务,但他总感到前途渺茫。他曾向老友贾植芳问计,这位几年后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的新文学工作者出主意,让他试试写农民起义,这和武侠多少有些关联。后来他写了以张献忠为题材的《独手丐》,在该书前言中,他表示已将行销20年、能顾全家生活的《蜀山》、《青城》等带有神怪性的武侠小说,毅然停止了续作,今后将“遵守新的写作原则,为我所拥有的大量读者,灌输新的时代意识。”
应该说,在大形势下,旧小说家的境遇还是好的,像还珠楼主,解放后随剧团参了军做编导,还戒了鸦片瘾;像宫白羽,曾以通俗文学作家身份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还经常在大专院校作鲁迅研究报告。那些年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只要想一想批《武训传》,批胡适、批胡风、批丁玲,新文学作家都这样了,旧文学家还能怎样?
反右时,还珠楼主因在整风中三缄其口,躲过去;不料1958年6月他偶然看到《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一文,突发脑溢血,两年后病逝。宫白羽50年代有几年没职业,在家糊纸盒,一个一分钱。1966年宫白羽去世。
五四以后的各种文学史没有他们的位置。80年代后一度盛行武侠小说,在梁羽生、金庸、古龙的书丛中,偶尔冒出一本来历不明的《蜀山剑侠传》,盗印本,小字密密麻麻,厚厚一大本。前些年,因为李安导演、周润发、章子怡、杨紫琼等明星大腕加盟的电影《卧虎藏龙》,王度庐的大名,当代人才知道得多些,其他,如果提及“还珠迷”,很可能被认为是琼瑶的《还珠格格》迷呢。而这几位可说是金庸、梁羽生的前辈和老师。梁羽生曾在致宫白羽的儿子宫以仁的信中写道:“我最初写武侠小说,亦是受令尊影响的。”
不如不团圆
“张爱玲热”从20世纪80年代持续到如今,真是热得够久了,让人有点疲惫。
张爱玲本是个“冷”人,如若放在大观园里,吃“冷香丸”的薛宝钗堪比其冷,世事洞明而隔岸观火,还得加上一个林黛玉,取其尖刻犀利、目下无尘。
初读《倾城之恋》,还以为是冰淇淋风格的调情戏,虽冷犹甜,底子里依然有生命热度;后来就读出了张爱玲冷冰冰的理性,一丝不爽地计较考量,现实如何消弭了情爱的神性光芒,城倾了,才有了一点真情,可怜之至,冷酷而真实。在热烙的情事上尽显人生的荒凉,任何浪漫主义都遮蔽不了“张看”那冷静尖利的眼光。她的小说几乎篇篇如此,结集出版时她命名之曰“传奇”,这好比管“着凉”叫“热伤风”,如果不是有意促狭,那就是冷到家了。
把爱情小说写得那么冷,未曾想到当才女遇到才子,一见倾了情,一切就不同了。颠倒迷乱,昏热得可以。胡兰成评张爱玲,文章劈头一句“鲁迅之后有她”,直截了当把她和鲁迅比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因为胡兰成“懂得”,所以张爱玲才慈悲到不在乎胡的汉奸身份和处处留情?原来才子才女的“才”有时候竟可以一叶障目。
不过关于张、胡情事,在《小团圆》之前,都是胡兰成一个人喋喋不休。他的《今生今世》是才子书,但解不了才子的“腻”——他的欣赏张爱玲,是赏玩、把玩,是油腻腻的手折莲花,是亵玩,令人不爽。更不用提他落水文人、汪伪附逆的污秽以及他左拥右抱、小周大周的滥情。所以,当他一而再地寄书、写信,而张爱玲不搭理不回应,仿佛终于明白了,决绝地斩断情缘,端然冷肃。——然而,《小团圆》却让天下张迷明白了:这不是真的。
在这部写于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中,张爱玲第一次书写了她的爱情故事。她深情缅邈,细细追忆,20多年前的情事,过程与细节,琐琐屑屑,真真切切,像饥饿的人对残羹冷炙亦无比珍惜,细细品味,慢慢享用,精致中有铭心刻骨的热烈——
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地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糅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这样纵情越轨地大胆描写性爱,在以往张爱玲小说中是罕见的,有一种豁出去了似的拼劲儿,淋漓酣畅。让人不禁揣想,在远离世人的晚年,孤寂的岁月中,她在这部小说中与胡兰成“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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