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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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艰难曲折,在1949年10月1日下午3时,万众聚集在天安门前,即将见证一个庄严的历史时刻。

  60年后,诗人牛汉告诉我,在开国大典之前,9月22日,他奉组织之命,带着二三十名学生去打扫天安门。他们打开紧锁的重门,惊飞了里边的麻雀、鸽子。天安门上的草很难清理,他们用刺刀撬,用手拔,手都流血了。他们点亮汽灯,干到第二天天亮,清理出十几大箩筐杂草、尘土和垃圾。天安门干净了。10月1日,年轻的牛汉站在天安门前中间的位置上,等待着。他会回想他的过往吗?他曾为了拒绝集体加入国民党而宁可不要文凭,他闹学潮被关进监狱,头上受伤?他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他会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被捕,被开除党籍。历史的百转千回,正是人间正道沧桑。——60年前那时刻他不用想。他站在天安门前,幸福地等待着。

  风涛中的文人们

  文人罹难,在中国,自古以降屡见不鲜。进入20世纪,若干文人于政治风涛中辗转颠簸之境况,其惨烈,其荒诞,真也“蔚为大观”。《新文学史料》编辑部编选了一本亲历者回忆,书名《历史风涛中的文人们》,虽然都是旧文旧事,仍有颇多读者关注,还上了三联书店排行榜。

  建国以来最著名的风涛文人是胡风、丁玲,都是毛主席“御批”的“钦犯”。挨批、下狱、流放,千夫所指,做了二十几年“贱民”,最终捱到平反昭雪那一天。毕竟都是在历史中摸爬滚打过的大人物,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世界,虽然晚年胡风精神状况不稳定,总算没有被摧毁,笑到了最后。

  比较惨的,除了死掉的,是活着却被政治重压压得变了形。比如“胡风集团”中的路翎,当年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堪比今日的韩寒;到了平反之时,却已神志昏昏,聪明尽去,木呆呆的,见了老朋友也无悲无喜,当年批判他的人来道歉,他也直愣愣瞪大眼睛,一句话说不出。只是,据他妻子说,有时他在家里坐着坐着忽然起身,到外边什么地方大吼几声,再回来,说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要是憋着不吼出来,他会感到窒息难受,坐立不安。路翎死于1994年。晚年他似乎渐渐明白了他的作家本分,握笔疾书写了十年,写了许多。但价值如何?人们叹息。他的老友、难友,诗人绿原满怀哀矜悲怆,努力从那几百万字的书稿中辨识着那被毁伤了的天才的灵感……什么是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今书市上流布的路翎作品,还都是他二三十来岁时写的。

  有受难者,就有帮凶和犹大。历史大戏即使有总导演安排,各种角色,还是各人扮各人的。舒芜,当年与路翎一个长于理论,一个擅做小说,是胡风最为看中的、爱护提携的两个人。舒芜才华天分之高,使他如同美人之“天生丽质难自弃”,在新中国蒸蒸日上的景况中,一定得逃离胡风这条雨打风吹、即将沉没的破船,搭上时代的列车。于是他成为倒戈者,被旧朋友目为“犹大”,呼为“无耻”以代其名。舒芜晚年回归五四,妙手著文,研究周作人颇有心得;反思过去,据说忏悔不够彻底,有推脱责任之嫌。90年代我随也是胡风分子的诗人牛汉先生组稿到他家,他家光线暗,一个黄胖老头儿的样子,说话带口音,好像急于讨论问题,没有太多寒暄客气。印象深的是他问我们怎么看王朔现象——现在想来,他依然是与时俱进人物。

  风涛中,周扬、林默涵算是元帅麾下的大将,一生角色定位于文化官员。批倒了胡风、丁玲,周扬们在“文革”中也纷纷落马。复出后,周扬见冯雪峰道歉,见胡风道歉,会上会下道了不少歉。不知为何,据说他独不向丁玲道歉。后来,80年代文坛几番风雨,这二位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让人不禁感慨历史风云变幻之诡谲。而80年代末林默涵在《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一文的最后,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做错了什么事,一定认错、改正,但我决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去做工作的,不是违心的……与周扬不同,这也是一种回望历史的态度。

  好的故事

  鲁迅的文笔是非常风雅的,看他的散文,书信甚至杂文都会感受到。只是他遭遇的可恶世道让他无法一味风雅,他直面惨淡的人生,像个圣斗士,左突右袭,与中国一切污七八糟的人与事搏斗,留下烟火味的辛辣文章,遮掩了他的风雅。这悲哀,他自己是深谙其味的,他说过,他收获的只是“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他亦不悔,在那样的中国,他不愿自顾自地进入所谓的艺术殿堂,跟着一些没心没肺的文人雅士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

  在昏沉的夜,偶尔的一觉,梦见好的故事,青天之上,漫天的云锦,如万颗星飞奔流转似的,看见美的人和美的事,美丽,幽雅,有趣……鲁迅也有这样出离了愤怒、失望而遁入一个好梦的片刻时光。人到中年,前瞻与回望中,人生的底色渐渐显露。看文学史上那些人物,他们的一生,最好的时光,好的故事,似乎都在青春时代。

  比如徐志摩。他是含着金匙降生人世的,有个富爸爸,前半生锦衣玉食,行云流水地留学、当教授、做诗人。他的第一部诗集《志摩的诗》印刷极佳,用宣纸,仿宋字体,中式丝线装订,封面排了一行小字:“献给爸爸。”当时诗人写诗流行题献,一般是献给爱人,献给爸爸,却是仅见。朋友们得到这部诗集,就和他开玩笑。这个稚拙的志摩在泰戈尔来华时更是活泼,与他心仪的林徽因一起演出泰戈尔的剧作,他扮演爱神,全身半裸,胁下呼扇着双翼,手持弓箭,最后出场,腾空飞跃,向台下观众射了一箭。神气活现,调皮之极。让坐在软座上、穿着绛紫大袍的泰戈尔十分快乐。他爱林徽因、爱陆小曼,他再别康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即便有苦恼,也洋溢着青春的勃勃生气。那时的他还想不到其后人生的灰暗,爱情破灭,生活逼仄——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头顶不见一线天光,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这首诗题为《生活》,据说,正是诗人最后三年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随着他搭乘的飞机触山爆炸,他解脱的灵魂可以无挂碍云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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