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九条命吗?将韦君宜各时期照片放在一起观看,会强烈感受到她恍若经过几死几生。天真闺秀,清华才女,激进学生,知识女性,党刊主编,“五七”战士,精神病患者,落魄“走资派”,胖胖的马列主义老太太,病床上的干瘪老妪……韦君宜的一生实在算得上是在碱水、泪水、血水中都泡过了。一个曾是那样单薄的女子,告别校园,抛别父母,牺牲了爱人,行世上最艰苦的路,一生守护自己的信仰与初衷,却忽然她发现,不知在哪里,革命变了味、自己迷失了自己。她反省自己:“眼睛全瞎。毛病出就出在对‘组织上’的深信不疑。我也跟着对一个遭冤枉的人采取了打击迫害的态度。”《思痛录》且叙且忆且书愤,快刀利斧,剑指中国革命历程一次又一次的“左”祸,刮骨疗毒,掘心自噬,是大痛苦,也是大痛快。只有用韦君宜一生做注脚,才能明白《思痛录》的分量。《思痛录》被称作未来世纪人们了解这个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理解中国革命的入门之书、必读之书。
历尽磨难、思痛不已的韦君宜并不悲观。在《思痛录》的“结语”中,她明确表达她的政治主张:“天下最拙笨的民主也远胜于最高明的独裁,它使我抱着最高的希望……至于经济嘛,若有了政治民主这一条,它总能开步走。何必胆怯?我将欢迎能下决心的拙笨的民主!”这是已走至人生道路尽头的韦君宜对于未来中国的期盼。
韦君宜最后的革命工作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把手任上,人评她“官越做越小”,她自己倒不介意,依然干劲十足,志士暮年,壮心不已。那是改革之初乍暖还寒的解冻时期,她热情扶植新锐作家,以文学冲击“左”倾教条。她会突然降临在作家竹林的偏僻小屋,也会动用上层“关系”支持受打压的张洁,从王蒙到莫应丰、冯骥才、张蔓菱,那时期活跃文坛的作家,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韦老太?而社里同事看到的,是永远在忙的韦老太,不仅忙工作,忙写作,有人还看见她在公交车上忙着织毛线衣;她“目中无人”走过出版社楼道,嘴里喋喋不休,仿佛在跟空中的隐形人交谈;她忙得穿衣服时常胡乱搭,有时系错扣子,衣襟吊着来上班——早不是那个爱美的清华小魏了。
晚年韦君宜写了许多篇回忆“一二·九”老同学的文章,献身革命孙世实,死于“左”祸的夏英喆、韦毓梅,与她一样辗转颠簸于革命路途中的杨述、蒋南翔、王瑶、钱伟长、于光远、齐燕铭……这些当初的热血青年,才华横溢,头角峥嵘,各自生动。老蒋在病榻上也念念不忘叮嘱小魏写好“一二·九”运动史,这个任务她完成了。从“一二·九”出发,她与他们一道,参与了改变世界的革命,革命也或多或少改变了他们——这是他们共同的道路。为什么频频回望“一二·九”?不单是青春的缅怀,那里保存了他们革命信仰的初心,纯洁的、革命的原教旨。
穿越,回到历史现场——2012年《新文学史料》编后
编辑《新文学史料》,每天接触的作者、读者都是历史爱好者,念天地之悠悠,发思古之幽情,浮生半日,闲来穿越,回到过往,体味彼时那人那事那情境,颇多历史意趣。曾国藩指点他的六弟读书,说“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恍如接其人”、“亲其事”——这说的也是“穿越”啊。
一
大约从4月开始,国内报刊就渐渐地开始刊登有关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及毛泽东《讲话》的文章、消息。有出版社邀请作家们自由选抄《讲话》中的句子,弄得好似行为艺术。也有学者研究当时参会人数,具体到名字,真也不容易搞清楚——比如有人参加了,但在那张著名历史性合影照片中却不见其身影,据考证有人是临时有事,有人不巧去厕所了,结果错过了照相;有人没有参会——参会人都是受邀的——但赶上照相,人家一叫,就站进了那个历史瞬间,听见毛主席喊:丁玲在哪里呀?坐近点,不要明年再写《三八节有感》啦……
70年,一甲子还要再加十年,真是辽远的过去了。当年恭逢其盛、参加了座谈会聆听了讲话的老人不多了。黎辛先生当时不在会场,留在《解放日报》值班,经手编发座谈会相关文章,并最终亲手编发《讲话》。老先生90多岁了,记忆力超好,身体也棒,几个月前亲赴延安参加纪念大会,会上会下被邀发言、被采访,忙累了一番,但精神愉悦。他去延安前即给我一篇大稿,其中有他亲历的历史细节的最新披露,也有他对历年来相关史料的梳理,总体上反映了座谈会前后的历史概貌。
《讲话》在座谈会上讲完后,并没有马上发表,真正发表的时间已是一年半后的1943年10月了。这期间为什么不发表?黎辛先生文章中回忆,当时报社领导多次催促毛主席发表,毛都说“不要急,要多考虑考虑,慎重些”,而且最后在清样上还有改动,据说在毛延安时期发表文章中,《讲话》是清样上改动最多的。黎辛先生后悔当时没将这些改动的清样保留下来。在中间这一年半时间里,《解放日报》刊发什么呢?因为座谈会讨论得不好——没有达成一致的结论,所以毛指示《解放日报》特辟一个“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专栏,陆续刊登了《恩格斯论现实主义》、《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拉法格论作家与生活》、《列宁论文学》以及鲁迅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这当然是为了统一思想,《讲话》中涉及的文艺与生活、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工作的任务,都可以在这些马列经典中找到思想渊源。其次,到了1943年5月召开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解放日报》在对会议的报道中才首次披露了《讲话》部分内容,如“文艺应为工农兵服务”;凯丰、陈云、刘少奇、博古等高层领导人也纷纷讲话。陈云《反对自视特殊与自高自大》提出树立首先是党员、文化工作只是党内分工的观念,不应抱着“基本上是文化人,附带是党员”的态度;凯丰《到前方到乡村成为群众一分子》,刘少奇也鼓励大家到农村去,博古希望作家给报纸写通讯报告作品,总之高层表态都刊登出来。最后是作家们积极表态文章陆续刊登,舒群、何其芳、周立波、陈学昭等都表示要改造自己,改造自己的艺术观,正确处理个人与组织的关系。等到一批新作品,如《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吴满有》、《田保霖》等出现时,毛主席觉得时机成熟了,才将《讲话》拿出来,并以纪念鲁迅逝世7周年这个由头,经黎辛手,全文刊登在《解放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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