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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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我们向历史叩问的,也许都缘于我们现实当下的困惑;我们向历史寻求的,都是我们亟需的慰藉。

  关于鲁迅、胡风、聂绀弩的史料,一直是我刊乐于刊发的,这不仅因为他们经历中国现代文学史重大事件、写出重要作品,也因为他们的人格魅力。有些历史人物就是有魅力,譬如聂绀弩,他的特立独行、旁逸斜出,即使在历史人物群中也依然别具风神,吸引后人不断追忆。

  孙郁文章别开生面,搜集了大量私人言说鲁迅的史料,试图向我们展示一种历史真实,即,在官方评价之外,在媒体宣介之前,鲁迅在众人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倪墨炎文章考据细腻,详查至鲁迅祖宗八代以上周氏家族经济状况,人口房产田地,有数据有图表,可以说将这个题目作尽了。多年前,有人鄙薄鲁研界里无高手,其实,比较而言,研究鲁迅的学者还是水准很高的。

  聂绀弩致胡风信,也是非常珍贵的史料——那是梅志当年冒着风险藏在旧衣服口袋里保存下来的,因为诗好情长实在舍不得烧掉。覆巢危卵的状态下,聂绀弩与胡风、梅志,三个都是困在风暴中心的人,却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地切磋诗艺;为了听到老友真实的意见,老聂还颇为孩子气地将自己的诗煞有介事地冒充他人的诗,请胡风臧否品评……今天,我们遥想当时情形,能不感佩这种大气魄、大风流者乎!而一组胡风的集外佚文也相当震撼——当我们展读胡风致周扬信、致文学家辞典编委会信,有被击打般的震撼——强烈感受着他对文学对历史的严肃求真的态度,由衷钦敬他虽罹文字狱、“三十万言三十年”,仍然不悔不改,不卑不亢,固执于真实。骨头是真的硬。

  近年来,众声喧哗中自然也有史料提到有些作家并不喜欢胡风这个人。其实关于这一点,鲁迅生前就下过判词,说胡风性格直,易于招怨。这些不喜欢胡风的史料表达,丰富了对于历史人物复杂性的认知,也是接近历史真实的努力;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最终还是大处着眼。而对聂绀弩,我们也许太欣赏他犹如天马行空般的个性、魏晋人物似的超脱尘俗的神髓,往往将他想得飘飘然神仙似的。其实,谁能完全摆脱现实的一地鸡毛?鲁迅也是“未敢翻身已碰头”啊。只有认清这一点,我们才更明白“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丈夫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是个什么气派。

  由胡风想到赵立生先生。他的文章刊出后,诗人邵燕祥写信给他,其中有这样的话:

  在最近一期《史料》上拜读你的回忆,对《诗号角》的详尽叙述,并你为之落难的始末,终篇时竟为之落泪。这不仅是你们夫妇俩,我,陈牧黎风,李致远的遭遇,这是二、三、四十年代几代左翼“知青”共同的坎坷历程,那时的我们,固然有自己天真幼稚,不懂中国历史和现实政治的弱点,但谁想到千百万人会陷入谎言的泥坑,预设的网罗、暴力的胁迫之中呢?

  那文章,是作者赵立生先生送到编辑部的,那天下午,我听赵先生讲他的往事。老人轻松的语气不能减轻往事的沉重。但看他从坎坷的经历中走过来,保持着儒雅矜持的风度,拥有健康的身体,甚至电脑也玩得好,办事能力也很强,真是不容易,也是一种胜利呢。

  与薄平老人一样,赵立生先生也是幸运的,都以八九十高龄幸运而自由地回忆过去。

  五

  能够呈现的史料是幸运的,但同时我们总是悬想那些正在滑向历史黑洞的往昔人物、事件……

  当年轻的曹禺狂热追求女同学郑秀的时候,也正是他演戏、写戏近乎痴狂的时候。从那时起,在很短的时间里,《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横空出世,像生命能量大爆炸,天才的光焰照亮天幕。剧作家曹禺一生最重要的作品都诞育在这个时候。此后,曹禺再不曾有过这样辉煌的创造日。那么,名剧是怎样写出的?剧作家的写作状态如何?凡此种种都即时地展现在致郑秀的百余封情书里。而如此珍贵的新文学史料在“文革”中全部烧毁,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曹禺的女儿在不尽的悔憾中的追忆。

  有多少史料因“文革”而终久湮没?

  而另一种现象是,随着单个作家被组织起来,组织的力量日渐凸显。在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中,作家必须表态,组织上也需要了解、掌握作家的思想动态。在即将出版的今年最后一期头条刊出的《文联旧档案:老舍、张恨水、沈从文访问纪要》,就是从五六十年代组织上对包括作家在内的三百多位文化人的访问调查报告中检出的。辑录人贾俊学先生,长期致力于旧文档案的搜集,从潘家园旧货中淘出了珍贵文献,丰富了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为文学史家、历史学家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了第一手史料。但这是西方史学家所界定的“口述史”吗?也许可以称为“另类口述史”吧?当属于具有中国特色的另类史料,像“交代材料”、“外调材料”等等,都属此类。之所以“另类”,就在于当他开口,他已意识到他面对的是组织,是在向组织说。说什么?怎么说?要考虑。

  即便如此,也足见大作家们的真性情——精彩极了。老舍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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