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古栈道景点,大部分设施包括栈道都是新修的,两侧有壁画,门口还立着一个诸葛亮坐四轮车的铜像。不过在江边石壁之上,还是可以依稀看到古栈道残留的孔洞。如今栈木早已腐朽成灰,铁链铁钉也锈蚀无踪,只剩下这些光秃秃的石孔有规则地排列在崖壁半空,在江水的訇然中诉说着当年的艰辛。此情此景,别说亲自走一趟了,光是举头望一眼石孔的高度,都会让人丧失前进的勇气。
我这一次出行,重点是考察山河形胜,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古人决策的背后动机。但这一路看到朝天峡,让我感受最深的不是古人对地形的理解,而是他们面对自然险阻的勇气和坚忍。
从剑阁到朝天,地图上只是短短一段,照片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张广角,史书里也不过是寥寥几段颇具文采的描述。但当你亲身至此时,那些抽象平面的东西在一瞬间变成眼前的壮绝景色,你会畏惧,会退缩,会震撼,会两股战战,然后你再看到栈道遗迹,所有情绪一下子会化为敬畏:这是何等可怕的艰险,而那些可以直面这艰险、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硬生生修通一条路的人,又是何等的坚毅执着。
我本来想研究古人的算计,却先被他们的精神狠狠地震撼了一下。
李白的《蜀道难》,说得正是这一段的风光。现在我再重读此篇,能强烈地体会到作者的情绪。李白当年第一次到这里登高远眺,想必也和我一样惊讶到说不出来话,然后才有了那激情四溢的千古名篇吧。
朝天峡是一条交通要道。先秦的金牛驿道,第一次打通了秦蜀联络;然后诸葛亮也曾经修缮过,以联络汉中与川中。嘉陵江上可以行船,两侧岸边还有供纤夫行走的鸟道——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乱石之间可容一足落下的空隙。唐宋之间,附近住的山民用双脚在峡顶走出一条羊肠小道,可惜因为太危险,大部分人还是宁可走栈道。古代通行朝天峡的路,也就这么几条。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国政府修川陕公路时,修到这里就卡住了,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又不可能重建栈道。工程师忽然想起谷顶这条羊肠小道,去勘察了一圈,发现地势可以,但没地方摆公路。时间不等人,施工队一咬牙用了蛮力,用炸药硬生生在峡谷上头炸出一条凹槽,公路就修在槽底。至今这条路尚在,外号“老虎嘴”,行走其间,体验格外刺激,是自驾游必走的路线。
建国之后,国家修宝成铁路,也从这里通过。我们走的时候还能时常听到汽笛声,然后看到一条长龙在山中隧道钻进钻出。我那时候没想过,我跟这条铁路的缘分才刚刚开始,这是后话。
你们看,无论古今水陆,这朝天峡都是入蜀必经之路,谁也别想绕过去,说它收束交通,一点也没错。北人若要往南走,这里是必经之路,一过朝天,就算正式入蜀了——所以这是真真正正地理概念上的四川北大门,我保证绝不会有另外一个了。
说起来,朝天这个地名,据说也跟这个地理概念有关。三国时期,还没有朝天这个地名,当时叫昭欢,后来避司马昭讳,改为邵欢。唐代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仓皇南逃,蜀中官员不敢出境,只能在边境迎候天子,于是朝拜之地便改名“朝天”。
不过导游给我讲了另外一个特别棒的故事:“话说古时候有一条孽龙在这里肆虐,玉皇大帝派了二郎神和猪八戒前来降妖。孽龙逃入一个洞中,二郎神连射三箭,将洞穴射穿,猪八戒过去一钉耙把孽龙打了个四脚朝天,从此这里改名‘朝天’”。导游讲完以后,告诉我那龙门三洞和猪八戒九齿钉耙留下的九道梁至今还在,热情地推荐我们去看,被我们婉言谢绝……
哦,对了,为什么朝天峡又叫明月峡呢?当地人介绍,是因为诸葛亮身边有两个道童,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一直随侍诸葛亮左右。后来北伐失败诸葛亮去世,两人跳入嘉陵江殉死,后人为了纪念他们,把朝天的两处峡谷分别命名为清风峡和明月峡。
听到这里,我们同行四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首老三国的插曲《卧龙吟》:清风——明月——入怀中……
穿过朝天峡,天色忽然变幻起来。山间涌出大片大片的白雾,开始时云蒸霞蔚,阳光散射其间,颇有仙气。谁知雾气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公路笼罩得严严实实。休说远处的山景,就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能见度只有一百米不到。3G这时候已经没有了,手机信号正在一格格地减弱。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一条条地被剥夺。我们不得不放缓车速,全神贯注地盯着前头,心中忐忑不安。人类最好奇的是未知,最害怕的也是未知。我们不知道雾气的另外一端隐藏着什么,会不会开着开着车,突然前头出现一截悬崖或一面高大石壁。
车子里变得安静起来,在我们心底,不约而同地响起一个声音:“这次不会真穿越了吧……”我提醒其他人,如果忽然发现车子旁边出现大队大队的古代士兵,千万别惊慌,先喊一声:“我是丞相派来的人!”然后看他们的旗号,打着“汉”的,就说是诸葛丞相;打着“魏”的,就说是曹丞相,可保万全。
这雾气一直持续到我们钻进棋盘关隧道,才告散去。棋盘关本名叫七盘关,以盘山七回而得名,其险峻可想而知。此地乃是陕西和四川的交界线,一过此关,就是陕西地界。民国之前,这里是入蜀必经之地,过往客商络绎不绝。李自成就曾经攻破过此关,得以进据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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