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为何有这种奇怪的举动,答案不在秦岭,而在江东。
诸葛亮当年在隆中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规划,就是从荆州、益州两路进兵,方能与北方抗衡。结果关羽丢了荆州,蜀汉断掉一臂,《隆中对》失去了立论的基础,沦为废纸。
诸葛亮深知,要干掉曹魏这个庞然大物,至少得有两个战略进攻方向。现在蜀汉只剩一条胳膊,那只能找别人再借一个拳头。有这个资本的,只有吴国。吴国虽然跟蜀汉结仇,孙权又不甚靠谱,但诸葛亮别无选择,哪怕这拳头不好用,也比没有强不是?
在写《出师表》之前,诸葛亮肯定就在筹划和孙吴的联合了。不只是政治上的联合,还有军事上的联动。最完美的状况是,孙吴在长江流域发起攻势,吸引出曹魏大部分兵力,与此同时蜀汉趁机从汉中进袭长安。两匹狼一起去撕咬一头老虎,即使咬不死,也能让它受重伤。
所以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诸葛亮北伐和孙吴北伐之间有着十分微妙的联系。
可孙权做事真是太不靠谱儿了。
蜀汉在公元228年春天发起攻击,一鼓而下陇西三郡,形势一片大好。孙吴却没有任何策应的举动。等到马谡失了街亭,蜀军退兵回了汉中。孙吴这才猛然想起来还有策应这事呢,派了鄱阳太守周鲂伪叛,玩了一出“周鲂断发赚曹休”,到了八月份才发动石亭之战,大破魏军。
诸葛亮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一口血喷出来。假如石亭之战在二三月份发动,曹魏主力势必会被拖在江淮。哪怕马谡丢了街亭,诸葛亮也有信心和张郃一战。如今拖到八月,那还能有什么效果?权哥您的拖延症也太厉害了。
可孙权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觉得这是大功一件。他的逻辑特别奇葩,咱们两国当初约定的是两路出击,我们八月份搞了一个石亭之战,现在轮到你们蜀汉了——年初的北伐他们干脆装不知道。
诸葛亮不能说什么,人家不是部下,而是盟友。不光不能骂,还得有所表示。石亭好歹是一场胜仗,如果蜀汉没有什么配合的动作,会影响到以后的联动。
可孙权这个时机选择得实在太糟糕。他八月打完仗,九月收尾,消息传到益州都十月份了。诸葛亮就算有心出击,准备完也十二月份了,秦岭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怎么打?
更何况在之前的战争中,粮草积储消耗一空,根本无法负担大规模军队出动。
诸葛亮面临着两难抉择,他思忖再三,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演一场吧。
既然是一场演出,那么犯不上动真格的,成本越低越好。五条通道里,祁山道路途遥远;骆傥、子午二道险峻难走;褒斜道是个好选择,可赵云在第一次北伐撤退时,一把火把栈道烧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唯一能走的,只有散关故道。
散关故道比其他路相对好走,易去易回,蜀军走一圈不费事。他们只消在陈仓城前围困几日,等曹魏援军一到,撤退就是。“我打的动静大一点,东吴也就不好挑眼了。”诸葛亮在穿行冰天雪地的秦岭时,想必是这么盘算的。
于是诸葛亮给自己在江东的哥哥诸葛瑾写了封信:“有绥阳小谷,虽山崖绝险,溪水纵横,难用行军,昔逻候往来,要道通入。今使前军斫治此道,以向陈仓,足以攀连贼势,使不得分兵东行者也。”翻译过来意思是:“我打算走绥阳小谷道,这条路很难走,都是巡逻兵走的路。我之前让人修整过,勉强可以行军,能通向陈仓。我从这里进兵,可以吸引住敌人,阻止他们分兵向东。”
你们看,诸葛亮在这封信里,一句“兴复中原”的口号都没提,甚至一句没提破敌夺城之类的决心。他透露出了这次出兵唯一的目的,就是“使不得分兵东行者也”,完全是一副为东吴着想的口吻。可仔细想想,陈仓驻军才多少人,东南战局再危险,也犯不上从陈仓调兵救援。
换句话说,诸葛亮的第二次北伐攻打陈仓,根本就是一次政治性出兵,一场迫不得已要演给东吴看的秀。但他心里肯定特别委屈,好好的双线齐攻,被孙权拖延成这副德行,办错了事不说,居然还让蜀汉买单,这真是上哪里说理去?
打完了陈仓,恶心事还没完。孙权在石亭大胜,同时蜀军两次北伐都失败了,此消彼长,心态发生了转变。他很快就登基称帝,结结实实给了蜀汉一耳光。诸葛亮为了北伐大计,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捏着鼻子承认了孙权的地位。
敌人、部下、皇帝、盟友,一个个都让诸葛亮不省心。
可惜没人会体会他的苦楚。
我一边想着丞相的苦楚,一边坐在火车里朝外望去,看到峰峦叠嶂,看到山涛汹涌,看到秋黄色的密林伸展起伏。秦岭的景色,果然与别处都全然不同。细观其中一两座山峰,并不算多么挺拔,山势也不算如何峥嵘,但当你将视野放宽之后,你会看到连绵苍茫、一望无际的山海。真的是山海,如同大洋海面一样博大浩渺——我之前可从来没想过,大山也可以用“浩渺”来形容。秦岭之所以被称为中华祖脉,大概就是因为它这种虚怀万谷的气魄吧。
我看到在火车旁边有一条平行于铁轨的公路,弯弯绕绕,从一条狭窄的山谷深入群山。路不算特别宽,左右山峰险峙,吝啬地夹出一段逼仄空间供车辆行进。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抬头看到的天空恐怕都很有限。古时的故道,应该就是这里。我忍不住嗟叹起来。这大概是诸葛亮这一生走得最委屈的一条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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