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苦旅_马伯庸【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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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不多时,火车又一次开出隧道,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我探头出去看,小站模样很平常,几栋白墙红顶的小楼,有站台,有“青石崖站”的站牌,还有块石头上刻着“秦岭之巅共青团车站”几个字。

  可再仔细一看,这小站却处处透着诡异。铁路两端各是一个隧道入口,中间露天部分只有短短一截。这可不像火车站,更像是地铁站。而且这小站也没有什么人,站台上无比静谧。栏杆之外,举目望去全是绝谷深壑,仿佛与世隔绝,可以看到远处山林之间有淡淡雾霭缭绕。

  乘客告诉我,这个站没有出入口。想来,要么坐火车,要么从外头翻山越岭,从山路爬上来。

  爬山路才能到的火车站,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乘客告诉我,这个火车站,本来就不是为了乘降而设的。观音山展线因为路况复杂,所以需要有一个会车停留的中转所。所以施工方就从这一段隧道中段硬炸出一块露天区域,运来物料就地修建,建起了这么一个小站。所以这个青石崖站是空降而来,和外界并不连通。如果有乘客想在这里搭乘火车,必须先走上附近的环山公路,沿着一道石泉缘山而上,攀上数百米,才能抵达车站入口。这里的工作人员,之前生活都要靠着这汪泉水,十天才能回宝鸡一次。

  不过深山有深山的好处。这里位于秦岭之巅,是宝成线海拔最高的一个车站,远离尘嚣,林壑优美,距离最近的人类聚集点有几十公里。附近泉水清冽,空气清新,只要不计较火车鸣笛,这个青石崖俨然是个隐居的好去处。在这里住上一阵,一定可得长生。

  山间小站,偶有火车路过,简直如宫崎骏的动画一样神秘而美好。可惜这次无缘驻足停留,只好把遗憾留到下次再弥补了。

  离开青石崖站之后,火车开始走起下坡路,海拔不断下降。等我抵达凤县黄牛铺镇附近的秦岭站时,地势变得开阔多了。这里差不多是在秦岭的最深处,连绵群山到这里,忽然向两侧避让,让出一块葫芦形的狭长盆地。

  我在秦岭站告别那位热心乘客,下了车。恰逢四方雾起,整个车站都被白雾淹没,视力所及不足百米。我独自一人站在月台上,望着空荡荡的铁轨,忽然有种被整个世界遗忘的错觉。所幸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一阵山风吹过,雾气稍散。我抬头远望,勉强可以见车站远处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大山,大部分山体都隐在白云深处,只露出一点藏青色的锥形山顶。那山顶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像一尊山神在睥睨众生,神圣而庄严。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月台尽头,靠着柱子,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远方,心境幽远。

  很快返程的火车到了,我拍拍身上的尘土,上车顺原路返回。

  归途也并不无聊,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对沿途景致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趴在车窗上赏景,什么时候在黑暗中发呆。每次车入隧道之后,我就开始闭目养神,以及沉思。

  刚才我走散关故道的方向是从北到南,和北伐的方向正好相反。现在从南到北,才是真正的诸葛亮二次北伐路线。我想象着诸葛丞相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这条路上跋涉的情景,蜀汉这次进军,真的是一次挺没劲的行动。我忽然想到,其实还有一件和二次北伐密切相关的历史悬案。

  诸葛亮的《出师表》有两篇:《前出师表》《后出师表》。前者出自《三国志·诸葛亮传》,以陈寿的惜字如金,居然全文收录,可见其意义有多重大。而《后出师表》则未收录在正传里,而是出自吴人张俨的《默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名句,正是出自该表。

  历来很多人都质疑《后出师表》的真伪。它和《前出师表》的情绪、语气差异太大。《前出师表》意气风发,而在《后出师表》里,却弥漫着一片颓丧之气,透着满满的负能量。诸葛亮在结尾说:“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完全一副“我已经尽力了,你们爱咋地咋地”的情绪。

  二表情绪迥异,像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有人也为之辩解,说二表的风格差异,恰好反映出诸葛亮的心理变化——开始时雄心万丈,但中途遭遇了重重困难,国内反对声起,他只能著文辩解,内心充满了苦涩的无奈。

  《后出师表》的写作时间是建兴六年,也即公元228年,恰好是诸葛亮在第二次北伐之前所上,与《前出师表》相差正好一年。当我们对第二次北伐的背景和动机有所了解后,就会发现,这个《后出师表》的疑点真的很多。

  看了我之前的祁山篇和街亭篇就会知道,诸葛亮第一次北伐虽然失败,但并非一次惨败,最多算是功败垂成。诸葛亮并未因此灰心丧气,反而摩拳擦掌,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到第四次北伐时,诸葛亮的自信和状态达到巅峰。

  如果是在第五次北伐之前诸葛亮上这个表,一点问题都没有。那时候的诸葛亮,遭遇了一连串失败,已经心力交瘁,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并不奇怪。而二伐之前的诸葛亮,北伐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带有这样的情绪。

  《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两表之间只隔了仅仅一年和一次北伐,诸葛亮的情绪怎么会变化如此之巨。如果诸葛亮是那种遇一次挫折就破罐子破摔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独立支撑起整个蜀汉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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