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代人几乎没有从未照过镜子的,但有的人照镜子不过是简单地用以
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如对镜洗脸、刮胡子、描眉、检查粉刺什么的,除此以外对镜子不怎么在意,他们可归入“不爱照镜子”的一类。有些人却对镜子多了一份敏感,甚至眷恋。邵燕祥在《沉船》一书里详尽记述了他在1958年被打入另册的经过,其中有一段写到他在宿舍里伏案写检查写累了,便坐在穿衣镜对面一张软椅里,看着镜里不是自己的自己:“这是我的脸,看不出是疲惫不堪,还是精神振作,但是并不衰老,头发黑蓬蓬的。我望着镜子,想要笑一下,哪怕是苦笑,却笑不出来,脸部的肌肉怠工。然而脑神经没有怠工,这时候不知从哪一道沟回传导来一句古老的信号:‘好头颅,谁当砍之!’”写这些文字时,已是在事发23年后,但他脑中的那道沟回显然仍很康健,丝毫没有损毁。
我年轻时,虽积极争取,却迟迟未能加入共青团,那是因为被指出有“个人主义思想”,对此我是认同的,可我为另一位同学抱不平,她的不能入团,据指出最严重的缺点是“爱照镜子”!我不仅心怀不平,还“不平则鸣”,在“团课学习小组”活动里发言说:罗马尼亚有首民歌《照镜子》,电台里广播过的。说着我还哼了几句:“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仔细照照我的模样……”几个同学笑了起来,主持活动者却厉声宣布说:“这是黄色歌曲!爱照镜子的人,是极端个人主义者!”结果那被指斥为
“爱照镜子”的女同学哭了起来。唉,我帮了她多大的一个倒忙呀!
据一位美国社会学家的抽样调查,在大百货公司入口处的大镜子前,路过的人流中有百分之六十几会主动自觉地照一下镜子,这些人里面边走边照(或放慢脚步)的多于驻足的,而驻足照镜者里,男性比女性为多,而且多出约三分之一!那驻足照镜者在镜前停留的时间一般都很短暂,平均也就三秒钟,但那三秒钟里会有很微妙的肢体语言,或稍微变换一下脸部、肩部角度,或掠一下发丝,或弹一下西服领子,或拈去衣上一根飞毛……尽管照镜者大多绝非美男帅哥,甚至多半是中年已开始发胖的男子,但他们在照镜的一瞬间里,体现出毫不掩饰的自我欣赏,这是他们对生活、对自己基本满意的一种心态的外化。由此看来,俗世凡人能顾影自赏,是太平盛世的标志之一。像邵燕祥1958年宿舍照穿衣镜的那种情况心情,以及因“爱照镜子”而被批判排斥的种种事情,在一个越来越正常而健康的太平世道里,是应该不复现的。
在汉语的语境里,照镜子还是一种非同小可的比喻,即“借鉴”。这里不把话题扩大到那样的范畴。爱照镜子的邵燕祥——这并非无端给他“恶谥”,我1997年有《镜前邵燕祥》一文详加揭橥,此不赘述——在1995年所出的随笔集序里说得好:“文字有写给别人看的,有写给自己看的,这后者或是跟自己对话,或只是录以备忘而已。”写给自己看的文字,自己有时翻出来看,也是一种照镜子,但这应该不同于翻看老照片,所看到的,应该是从以往存活到这一瞬间的自己,面对镜子里的影像,既看到过去,也可想见将来。但此时此刻的我,应是最有存活理由的,顾影自赏的最大意义,也就是在人生之旅中,对自己基本满意,从而鼓励自己在那剩下的路途上,再以尊严、劳作、哀乐、澄明,留下坚实的足印。
栽棵自己的树
40多年前,随父母住在机关宿舍大院,那个院落是个典型的四合院,我家所住的厢房门窗外,有株高大的合欢树。一个星期天,忽然来了个面生的老头,绕着那合欢树转悠,又抚摩树皮,拣起落在地上的花,夹在手指缝里,嗅个不停,后来就站在树下发愣。我那时系着红领巾,在院子里玩耍,觉得他十分可疑,就过去问他找谁?他说找的就是这棵树,这树是他父亲带着他,亲自栽下的。我立刻跑回屋,向爸爸报告,说外头有个老头,搞反攻倒算呢!爸爸就走拢窗前朝外望,我催爸爸出去轰他,这时,那老头也就拿着一簇花离去了。爸爸
对我说,他认出那老头,是国务院参事室的,不熟,但肯定不是坏人,这院子原来是他家故居,对这棵合欢树有感情,忍不住来看望看望,属于人之常情,不必去干涉他。
北京的古都风貌,直到50年前,还可以用“半城宫墙半城树”来概括。人们现在仍津津乐道胡同四合院文化,不过大多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建筑形态上,对胡同四合院的树文化,似乎重视得还不够。胡同里的遮荫树属于公树,这里暂不讨论。四合院里的树木,在过去是属于房主的私树,那些私家树往往是第一代房主亲自挑选树种,并且其中至少有一棵,是其亲自栽下的。四合院里最常见的树种有槐、榆、杨、柳、松、柏、桧、枣、梨、杏、毛桃、核桃、柿子、香椿、丁香、海棠等等。四合院里的树木,不仅用于遮荫、观赏,也不仅是取其花、叶、果食用,往往还同主人形成某种特殊关系,或含有纪念意义,或表达某种祈愿,或切合主人性格、体现出某种刻意追求的文化格调。最近继续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特别注意到曹家的树文化及《红楼梦》里的以树喻人、营造诗意的美学特性。曹雪芹曾祖父曹玺在南京任上,亲手在花园种下了一棵楝树,后来他祖父曹寅对此树倍加爱惜,还绘图征题,集为四五巨卷,当时的文豪名流,几乎全都襄与其事。楝树既非名贵树种,其花更不华美,而且结子味极涩苦,曹玺手植、曹寅咏叹,其用意均在教诲后人勿忘其作为满人的包衣世奴的苦涩身世。《红楼梦》里没写到楝树,说明它并非曹氏的家史,但却又一再通过书里赖嬷嬷向儿孙辈感叹“你吧哪知道那‘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等细节,把曹氏的兴衰际遇浓浓地投影在了字里行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贾宝玉住的怡红院里焦棠两植,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翠竹成丛“凤尾森森”,探春住的秋爽斋后廊满植梧桐,妙玉所在的拢翠庵冬日白雪中红梅盛开,包括薛宝钗所住的蘅芜院不植树木只种各色香草,全都关合着人物的性格命运。中国传统文化通过各种方式给我们留下丰富的遗产,其中的树遗产也是异常丰富的,如清代纪晓岚给我们留下了诗文,留下了足以供今天电视剧戏说的趣闻轶事,也留下了一株至今每春花如瀑布的紫藤,那不仅有观赏价值,更氤氲出一种雅致格调熏陶着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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