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介绍出这些情况,不仅是为了回答上面那位青年朋友的问题,也是为了告诉现在所有的年轻人,一定要在青春期里尽可能地吸收文化营养。你看巨大的榕树、盆栽的龟背竹,以及许多别的植物,它们除了以入土的根须(这好比课堂里的主课)吸收营养,还生有若干气根,努力地从空气里(这好比课外广阔的空间)捕捉吮吸对自己有益的成分,以丰富、提升自己的素质、品格。正是因为有越来越茁壮的生命气根,素质上有坚实的童子功,马国馨才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在专业领域里攀到了高峰。你看他的代表作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
,专业方面的优势且不去说,那体育馆造型上既有西方现代派艺术的韵味,更有齐白石绘画的大写意情趣,整个建筑区域的造型,从空中鸟瞰是一种效果,在地平上绕看又别是一番景象,而半月形水池的配置,以及周遭园林布局的设计,都可谓步移景换,富有戏剧性,能让有的人产生出电影蒙太奇的感觉。若是没有中学时代开始自觉吮吸消化形成的那些素养积累,他后来恐怕是出不来这般精彩设计的。
其实,我和马国馨这一代还是基本幸运的。比我小一代的,赶上过文化的大断裂大荒诞大荒芜,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以生命的气根尽可能地滋养自己,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战胜文化灾难,使自己在改革开放后很快能释放出聪明才智,脱颖而出的例子,也并不鲜见。我就知道一位,他在那荒谬的岁月里并不随波逐流,从被焚埋未尽的“四旧书”的坑穴里,扒出来几百本残书,藏起来偷偷苦读,结果受益匪浅,现在成了一位学识渊博品位很高的出版家。还知道另一位,他在插队时身边无书无师,但每到休息日,他都不辞翻越三座高岭的辛苦,去找腹有经纶的谈伴,给自己头脑增知、为心灵“充电”,现在他是一位著名的社会学家。
现在也有些人抱怨,说如今倒是书多了信息大爆炸了加上网络厉害文化过剩,弄得反倒很容易上“泡沫文化”的当,他们总希望能身处“恰到好处”的文化环境里,俯拾方便,唾手受益。期盼文化环境日益优化固然有理,社会生活的走向也确实如此,但个体生命不能等待一切都优化后再营养、提升自己,正确的态度应该如马国馨那样,不仅强化自己的入土根须,还能自觉生长、延伸自己的生命气根,在有局限性的成长空间里,捕捉、筛汰、吮吸、消化有益的成分,厚积薄发,潇洒创新,结出艳丽的事业硕果。
话说“糟改”
在北方话里,“糟改”意味着讽刺挖苦,乃至戏弄。
昨天在地铁月台报摊前,听到有人指着摊上挂出的一张报纸上一位明星的玉照,大声地对她的同伴说:“瞧她那个德性!知道吗?她是工读学校毕业的……那时候,我妈一天到晚拿她当例子吓唬我:可别跟她似的,栽到工读学校去……她回到我们宿舍大院,多少家大人不让孩子跟她玩……”不仅她的同伴听来有滋有味,就是一旁买报等车的陌生人,包括我在
内,都禁不住听进去了。
于是想到,在人性深处,最难承受的事情之一,便是往昔寒微的熟悉者,忽然显露出的成功。
当传媒上赫然出现关于那往昔熟悉者功成名就的信息时,类似的讥评会蝉声般地噪耳:
“当年我们班上,就属他不及格的次数最多!”
“他呀,当年在我们单位里,人缘儿最次!”
“光经我手,就起码退过他10来回稿……实在是没灵气儿啊!就他现在这个……到我手里还得退!”
“知道吗?她那时候考哪儿哪儿都不要!”
“瞧呀瞧呀,他那双眼就是典型的三角眼!”
“……别提了,他当年……要不是我……”
也许,事到临头,“短兵相接”会当面向他或她表示祝贺,但目睹身受其成功意态,心底里总不免冒出“小人得志”、“沐猴而冠”、“能有几时”之类的悻然鄙夷的情绪。
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同性中、同代人中、特别是“同科”中,往往其难以承受的程度最烈。
倘只不过是如上所述,在某些“当口”上,忍不住吐露出些不屑与讥评,甚至于在亲友同事围坐时,或社交饭局席面间,“随手拈来”地讲一两个关于“那位主儿”当年如何委琐狼狈的小故事,说实在的,也还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算不得人性中多么严重的恶。
倘有时,遇到某个机会,竟当面向那“得意忘形”者,或从牙缝里挤出,或以微笑包装,“奉献”出令其败兴的、特别是揭“老底”或“疮疤”的“妙语”,只要没闹出什么事端,也无非是人际间的一种带酸味的“心灵碰撞”罢了。
倘竟能仅仅把鄙夷不屑存于心中,并不形之于颜色声息,那德行,应当说,是相当地高了。
萨特说:“他人是地狱。”
言重了!
但他人的眼光,于成功者,尤其是呈现为“出水芙蓉”状者,确实不会是天堂。在拥趸的“追星族”后面,会有许多双岂止仅是挑剔的眼睛,在探照灯般地盯准、扫描着。
仔细想想,人性大海中那“嫉妒”、“不服”、“不忿”、“看你红得到几时”等永不会止息的波涛,也许,倒是人类群体不可或缺的平衡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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