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听起来不只像天方夜谭,简直是个可怕的极限运动,尤其对女性,稍不谨慎,即坠落悬崖。
好不容易状似成功了,接着,一不小心又灭了。
人类文明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疯狂地追求成功。因为当代成功的对立词,叫做“失败”。英文“loser”,念的时候嘴还得噘起来,就像嘘谑声的口形:你输了,成败论英雄。在现代,那等同人人皆可嘲笑你、看轻你、践踏你,只因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loser”。
人类一直如此残酷且无情地看待失败吗?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悲剧哲学以“美学”的角度诠释失败,并将之称为“悲剧”。十七世纪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真的失去太多了,先失去了王国,失去了父亲,又失去自小信赖的纯真世界,接着面对母亲不得已的背叛……哈姆雷特是一名哲人、复仇者与失败者的交错集合体,莎士比亚笔下这个充满了感情的失败者剧本,使它成为世界四大悲剧之首。失败者的结局,反而是对混乱颠倒世界的省思,是对命运暴虐的控诉。暴虐的人性将人推向了不幸,此时不幸反而是一种美,是在残虐的现实争夺下,最壮丽的帐幕。
我喜爱的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1]曾在TED的演讲中提到“温柔的成功哲学”,他根本否定所谓“成功人”的存在。他不客气地点醒世人,我们对成功的渴望源自于惧怕、焦虑失败,以及失败可能带来的社会嘲笑。功利主义把人推向了不再高贵的精神状态,我们只信赖数钱、数名牌、数头衔的人生计量公式。这类公式,就是评判现代人、每个人皆逃不了的评比丈量法。在集体而缺乏反思的功利主义下,这种丈量,如GPS时时无线设定、追踪,谁也逃不掉;它是世界上最大的NSA(美国国家安全局)。你成功了,你才能安全。
但真正全然成功的人,根本不存在。现象之一,当代罹患忧郁症的人,愈来愈多。现象之二,当我们愈推崇“平等”这伟大的概念时,这玩意儿诡异地透过小报、透过网络平台凝聚了庞大的嫉妒力量,随时想击倒他们眼中的“成功”对象。嘿,我们明明是平等的,你凭什么成功?我又为何蜗居“失败之列”?我想看你狠狠摔下来,爽!
小报及网络同时抓住了人性对失败的焦虑及对成功者的嫉妒的两面性格,在全球市场纷纷崛起。每一个标题愈耸动愈好,它们是文字的恐怖狙击手,想要斩首每一个成功人士。阿兰·德波顿认为群众愈来愈喜欢这种“低俗”“残暴”的新闻趣味,因为这世界到底是由多数的失败者组成的;他们在现实功利世界中的挫折,需要靠这样的“媒体”,讨回些许“安慰”,些许“公道”。
每回看到一则低级趣味、且隐藏尖锐的功利主义的新闻,我宁愿仰望星空。
回头阅读四个世纪前《哈姆雷特》剧中的文字:
你虽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恩宠和虐待,你都受之泰然,能够把理智和情感调整得那么恰当,命运不能把这种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人是有福的。给我一个不为情感所奴役的人,我愿把他珍藏我的心坎、我的灵魂之处。
莎士比亚对于命运的恩宠与虐待,笔下皆充满了情感式的抒写。每个恩宠之后皆有即将发生的陷阱,而终了于命运的虐待,这可能只是凸显了那个时代的谬误与残暴。
自莎士比亚四百年后,自希腊悲剧哲学二千五百年后,人类对于“失败者”的人文理解与同情,退化了,消失了。祸首正是功利主义,它太霸权地侵入每个人的骨子里,你只有三个姿势可以选择:附和、投降,或者攻击。
但正如阿兰·德波顿所言,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真正“成功”的人。人总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挫折。我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往往只是现代价值下的成功演员,他(或她)必然隐藏了生命许多的故事,多少伤悲,多少不堪,“成功”只是他表演得当之下,观看者的感觉。
“成功”是一个面具。
既然“成功”是个面具,或许我们该把它摘下来,看一下,面具下真实的人生,到底该是什么?
如果我们把“成功”两字改为“圆满”,或许会恰当许多。不被金钱、身份、地位而奴役,学会接受命运,接受意外,接受背叛,接受误解,接受努力了却依然得不到回报,接受世界的残忍和人性逃不了的悲缺。这一切不代表人向命运妥协,我们仍继续努力,为梦想付出心血;但在梦想的路途中,我走的是自己的路,不求世人眼光的肯定,不亏待自己。我不需表演自己,也毋须伤害他人,我没有太多期待,也不强求结果。就这么地心甘情愿,过随遇而安的生活;这样的人生,才能圆满,或许也才配叫“成功”。
渴望社会认同,是人最大的弱点,也是最大的惩罚,因为它使你轻易地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它让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都跑出一个缺口,是个大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急切地需要一个外在的东西来填上它,而往往它的名称刚巧叫世俗眼光的“成功”,从此你便着了魔。
但成功永远只是一时,没有人会事事“成功”,更没有人会一生都“成功”。
风平浪静的大海,每个人都可以是领航员。但是,航海行走,路上不可能只有阳光而无阴影,不可能只有欢乐而无痛苦。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河海,永远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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