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塔的塔尖在远处,塔身被树荫簇拥着。它已灰尘满面,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这个热闹的世界。
今天又收到一大叠信件。有杂志社编辑寄来的刊物,有熟悉的朋友的来信,当然也有素不相识的读者的来信。其中,显得突兀的是一封来自扬州的特快专递。谁寄来的?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了一阵,我在扬州确实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信封的后面留着一个外国公司的名称和地址,以及一个有些模糊的"宁萱"的名字,它们让我在心里嘀咕了半天。我与公司之类的机构向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而"宁萱"却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让人遐想联翩的名字。
蓝色的、硬皮的、硕大的特快专递信封,仔细一掂量,里面似乎空空如也。
这是谁写来的信呢?这个"宁萱"究竟是谁?尽管差不多每天都会收到几封陌生读者的来信,却很少是用特快专递来邮寄的。读者们的信封,多半粗糙而破旧,也许是因为这路上颠簸太久的缘故。而且,那些地址一般都是遥远的学校和乡村,与高楼大厦无关。
撕开封口,原来是薄薄的一页公司便签,信的内容只写了大半页。字迹很小,很细,甚至有些潦草。算不上秀美,却一眼就能够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每个字都带着几分柔媚的心思。
在学校里的"家园"快餐厅里,我买了一份快餐,一边吃,一边怀着"姑且读读"的心态摊开信纸。刚刚读到第一行,我便立即换了一种心情,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来。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几乎"不忍卒读"--它像一块小石子,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脏。它沉重得让我有窒息的感觉。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薄薄的信纸在阳光下是透明的。
写信人的心呢?
显然,这封信的作者,跟我有着相同的心性,也跟我有着相同的创痛。
在这些文字的背后,黑暗与光明两种力量正在严峻地较量,悲哀与快乐两种情绪正在剧烈地翻腾。一时间,两种力量和两种情绪都难分高下。这个关键时刻,正是需要外力来帮助的时刻。所以,她给远方的、陌生的我写信。她向我--一个她认为值得信赖的朋友,寻求精神上的帮助。
这个时代,还真有这样的女孩?她真的在思考跟我同样严酷的问题?
进入北大这些年,我已然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端",不为大多数的同龄人所理解和认同。幸而,北大还有蔡元培时代的精神和学统零零星星的残留,"宽容"是它最伟大的品质。所以,尽管不少人把我目为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时不时地加以嘲笑和调侃,却也于我无害。
在这里,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互不干涉。能够在这种"不干涉主义"的羽翼下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中国,这样的地方似乎不多。
那么,写这封信的叫"宁萱"的女孩呢?她会不会也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端"?
我猜想,她可能比我更加孤独。从她的信封上的地址看,她在一座摩天大厦里工作。那种摩天大厦好似远古的恐龙,在那里,她会受到伤害吗?
我应该给她回信。
我愿意给她回信。
在一大堆信件中,她的信如同沙中的金子,又好像一颗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
四、廷生的信
宁萱: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读到你的信的时候,我刚刚从郊外返回学校。一路上,我正在想,离开校园好几天了,平淡如水的学院生活,会不会发生些许的变化呢?我的邮件该堆积了一大摞吧?
在五花八门的邮件之中,我拆开了你的信。
你的信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是一封不能不回的信--因为王小波,因为鲁迅与许广平,更因为罗素的那句话,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我敬畏这个九十高龄还因抗议政府的核试验而入狱的大思想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在学术研究和社会关怀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致。
这位既想"理解人类的心灵"、又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的大哲学家还说:"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的被压迫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反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比学识更加重要的是怜悯心。然而,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里,有多少人有怜悯之心呢?
同时,你的信之所以打动我,还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理由--因为我的孤独和脆弱,因为你的"严重而真诚"。
文字是我与外界进行沟通的重要渠道。在一个喧嚣的时代里,在一个人人都在谈论"市场经济"的时代里,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极其困难。而文字却能够穿越诸多的阻碍,连接起一颗又一颗陌生的心灵。
这两年来,我受到许许多多的干扰。有赞誉,也有辱骂,有"捧杀",也有"棒杀",却很少获得精神上真切的共鸣。因此,自己的文字能够在别人内心深处赢得悠长的回音,是我生活中无法言喻的快乐。
今天,在你的这封信中,我发现了一种至诚至真的精神共鸣。
谢谢你。
写作的本质固然是孤独,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人也在拼命地抗拒孤独,就如同加缪笔下那位辛辛苦苦地搬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石头是否会再次掉下山,他并不在意,他的汗水、他的快乐、他的幸福,已经熔铸在每一次的搬运、每一次的攀登、每一次的安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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