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草_余杰【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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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出城,我们选择的是西南郊的檀柘寺。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曾经写到,北平令他最不能忘怀的那些美好的景物里,其中之一就是"檀柘寺的钟声"。史书记载,当年檀柘寺人丁最兴旺时,拥有僧众数千人,号称北方第一大寺。俗话说,先有檀柘寺,后有北京城,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我们到寺庙里以后,一位法师带我们四处参观。当年寺庙里煮饭的大铁锅还保存着一口,算是一件珍贵的"镇寺之宝"。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铁锅。铁锅里足足能够装下好几个人。淘米用的铲子,就像鲁智深使用的禅杖。可以想见,当年挥舞铲子的,一定是个力大如牛的胖和尚。

  如今,这里只有寂寂寥寥的几个僧人。在午后的寂静中,他们在宽敞的经室里,闲看花开花落。

  檀柘寺少有游人来到,不像北京其他的名胜古迹,到处是鼎沸的人声和旅游团的小旗帜。和尚们并非身在红尘外,他们抱怨说寺庙离城太远,香火不旺盛,生活也较城里的寺庙清苦许多。而我暗自窃喜,因为我此刻的心情正适合这样凄冷的地方。

  就是你给我写信的那个夜晚吧,我与摩罗在寺院宽敞的客房里聊天。据说,这个雅致幽静的院落,恭亲王曾经来住过。

  窗外,触手可及之处,是檀柘寺那棵闻名天下的银杏树。这棵参天的银杏,据史书记载是辽代种植的,有上千年的历史。它的闻名,不仅因为年纪大,更因为具备了某种"神性",乾隆皇帝曾经亲笔封它为"帝王树"。为什么呢?相传,每有一个新皇帝即位,此树便从根部生出一新干,久之方与老干融合。直到清末,宣统即位时,它还最后一次生出一个小小的树干来。

  今天,帝王已经不知所踪,而古树还郁郁葱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在时光面前,总是脆弱的。

  当年,权倾一时的恭亲王试图通过洋务运动富国强兵,却被保守的"清流"派辱骂为"鬼子六"(他是咸丰皇帝的第六个儿子)。在被慈禧太后逼下台以后,他不得不来到荒郊外的寺庙里隐居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他住在山下的戒台寺里,偶尔也到山上的檀柘寺游玩。

  满山的松树,千姿百态。山间的石阶,曲径通幽。在檀柘寺殿宇的最高处,能够望到北京城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灰暗破败的民居。

  可以想见,一百多年以前,恭亲王这位改革的先行者和失败者,退居深山大庙之中,心情是何等枯寂、何等荒芜、何等悲凉。也可以想见,他曾经在这院落外,多少次悲哀而热切地眺望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京城。

  时间像流水一样消磨着人的意志。恭亲王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冷冰冰的佛经,无论如何都是读不下去的。他想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老大帝国却抛弃了他;他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却不爱他。

  中国人一向仇恨改革者。古往今来,改革者和变法者们,哪一个有好下场呢?恭亲王不过是他们当中的又一个牺牲品而已。幸亏他是皇族嫡系,丧失权力之后总还保全了性命。在他之后的谭嗣同们,就只能血洒菜市口了。而在那时,一度神采飞扬的恭亲王,早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老人。唉,中国,中国,正如朱学勤先生所说,是一个最考验人耐性的地方。

  恭亲王想减轻这块土地上的苦难,然而人们却向他扔石块。这使我想起了耶稣的命运。恭亲王是个凡人,当然不会有耶稣那么伟大;但是,恭亲王的那些只能够接受义和团的血腥和暴虐的同胞,却比那些侮辱临死之前的耶稣的耶路撒冷人更加愚昧、也更加卑劣。

  恭亲王下台后,满清的改革足足停滞了近三十年。三十年漫长的、冰冷的光阴,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两鬓也会染上斑斑的白发。

  六月,城里还是酷暑高温,这里却已然有些凛冽的寒意。窗外,能听见秋虫的鸣叫。

  每年的这个时刻,我都会离开校园,到野外"躲"几天。我厌倦了校园,尤其是此刻的校园。

  此刻的校园,凝结的空气像固体一样,一块接一块地砸着我的心房;一双双的眼睛,发出狼一样的青光。这一切,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无法像身边的同学那样欢笑着去看电影,或者步履匆匆地去听托福课。

  我拒绝遗忘,因此记忆常常以噩梦的形式降临在我的现实生活中。

  我不愿沉默,然而当我正要高声呼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失声。

  在蔡元培的学生们的回忆里,曾经有过一座美丽的校园。

  可是,现在没有了。

  是一夜之间没有的,还是像流水侵蚀岩石一样慢慢地失去的?

  我不知道。

  虽然北大还是挂着"北大"的名字。我来的时候,这里处处是颓败的景象和气息。即使是去年轰轰烈烈的校庆,也不能掩盖这种从骨子里和肺腑里生出来的颓败。

  谁能够改变这种趋势呢?

  是蔡元培,还是马寅初?

  在北大张灯结彩的校庆中,有几个人还记得林昭呢?这个在"文革"中先知先觉的中文系女学生,用生命捍卫着那个时代被侮辱的真理。她才是北大的骄傲和光荣啊,她比那些著作等身的学者更让我尊重。

  此时此刻,只有一位跟北大没有多少关系的诗人为林昭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给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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