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鱼问我:大冰,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回来多好啊……随便做个小买卖,兄弟们在一起慢慢变老,每天磕磕长头喝喝甜茶,一辈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
白得晃眼的阳光在我们左边,起起落落的飞机在我们右边。
我默默地吃着肉夹馍,满手油腻。
(五)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政委叫老G,东北人,超有钱。
这里说的有钱,是相对于其他的队员,老G那时身上有一两万的现金,是当时拉漂中罕见的万元户。
这位万元户逃婚到西藏,认识了一女孩叫猴子,爱得死去活来各种海誓山盟。最后分手了。
生产队本来是只有队长,没有政委,因为他失恋后视金钱如粪土,整天带着一帮人跑太阳岛打牙祭,所以成子封他为政委。
他知道这一帮人都是蹭吃蹭喝不脸红的主儿,但向来来者不拒。很快,老G就变成了我们中最穷的,他最后一次带大家吃饭吃的是海鲜,那时候空运到拉萨的螃蟹是80块钱一两,长得也就鸡蛋大小。
老G豪气万丈地给我们每人点了一只,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他点上一根烟,笑眯眯地叼着。
他冷不丁地说:真奇怪,钱花光了,失恋也治好了。
(六)
2006年藏历年后,成子找到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在藏区各个县城各种出差。
这在当时生产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真是份让人心跳眼红的工作啊,可以不用掏路费满世界玩儿。
大家普遍很嫉妒,纷纷讽刺成子的着装,说他穿得像只大老鼠。
他那时候出于工作需要,买了一身三百块钱的银色西装,还打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打又不会打,红领巾一样飘扬在胸前。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了土。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死的看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猹了。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聂拉木公干。
聂拉木在藏语中意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聂拉木海拔4700米,是个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实际城镇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次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4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米左右,4月正是夏天,气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儿得甚为开心,但准备从樟木返回聂拉木时,下起了大雨。
当地人按经验推测,樟木若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4月风雪是夺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30公里,走得再慢10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个愿意冒险挣玩儿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健谈,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
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来。
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淋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起初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嘶号。
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成子后来说,他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
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米或者200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一直在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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