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爱看骨头架子、碎片,有种动物叫雷兽,只有部分头骨,长得像看庙门的金刚。还有骨头跟长颈鹿一样,但长着尖牙的,帅。我最爱看的,是人的骨架。
这个自然博物馆里只有一副人的骨架,标牌写着,“现代人”。我爱看它是喜欢揣测它的故事,远古的化石,复原的标本,都有过它们的时代,如今它们跟时代一起过去了。我们的时代还没过去,就也陈列在了这里。
自大又凄惨。
那她是为什么看呢?
我走近了一点,表情严肃起来,在想该怎么跟她搭上话。她年纪不大,可能是高中生,这让我觉得更有趣了,戴着眼镜,长得不漂亮,还有男孩子气。不像爱说话的人。
我:“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新的骨头。”
她看我。
我:“我还以为他们会用一副化石呢,现代人诞生也有十万年了吧,中国现代人出土也不少。”
她:“还没有定论,也有说二十万年的。”
我:“呦,看来你还真是挺懂,我常来这里看,第一次见到也有人喜欢看它的,你是学这方面的?”
她:“我是第一次来,这是我爸爸。”
我猜了那么久,全错。
我:“啊,这是……”
她:“我爸捐献了遗体,癌症,去年走的。”
我:“不好意思。”
她:“没事。”
她说着扭过去,看着展柜里的骨架,我从玻璃反光上能看到她不够成熟的脸。
她:“我爸这人就这样,总想做大事,做贡献,为大事做贡献,总说当老师是他最好的选择,是为人类未来使劲。小时候常常晚回家,去别人家家访,家长们都喜欢我爸,觉得这老师负责,孩子们都不喜欢他。我妈也是。”
我挺高兴的。与所有标本不同,这具标本的解说词来自它的直系后代。
她:“他得病可能就是累着了吧,真不是作文里写的,我爸真是深夜批改作业,老为了这跟我妈吵架。在我爸他们学校上学的时候,老有他们班上的孩子找我麻烦,管我叫小老贾。我爸姓贾,他们背后叫他老贾。我爸也知道,还挺高兴的,他希望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就那种很年轻的感觉,他想让大家当面叫他老贾,但没人叫,没人想跟他打成一片。他们只会当面叫我小老贾。”
我觉得我应该不必说话。
她:“后来我初中毕业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了。我住了校,我爸还是忙到很晚。有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妈给我发微信,说她想跟我爸离婚。没过两天说让我回趟家,有事。我以为这回真要离了,那天还特意穿了校服,把耳环都摘了,想显得沮丧一点。到家我爸我妈两个泪人,跟我说,我爸得癌症了,晚期。我想了想,说不上有没有比他俩离婚还沮丧。”
头发遮着,看不出她现在戴没戴耳环,应该是没戴。
她:“说就有一年好活了,到最后还会昏迷,植物人。争了半天,我爸不让我休学,最后还是我妈说,孩子从小你也没好好陪过,她陪陪你不行啊?”
她头低了低,看向标本的腿。
“开始我爸特乐观,早早就签好了遗体捐赠书。还是那一套,社会,国家,人类,都等着他回馈。很快我爸就站不起来了,我就推着他院里晒晒太阳,跟个小孩交上朋友了,也挺怪,健康的时候没有小孩喜欢他。那孩子也是绝症,说就想回学校念书,这话一说,我爸眼泪就下来了。跟孩子说,以后叫我贾老师。没学几天,孩子就走了。我爸从那时候起就不爱说话了,也没那么乐观了。”
我也看标本的腿,看不出残疾,应该是肌肉的问题,我也不想打断她问具体是什么癌症。
她:“到躺床上不能动的时候,来了几个人,先跟我妈聊的,就是说这个事。说新建了自然博物馆,想要一副人骨标本,按说这也没必要非得用新的,用也不需要打招呼,协议都签了,但办这事的人孩子以前是我爸学生,我爸去他们家家访过好些回,跟这个叔叔聊过学习以外的事,碰撞过世界观,互相加了微信。按他说,贾老师的格局,当世罕见,我在朋友圈看见贾老师发自己的捐赠书了,又赶上这么个事,我就想了,还有谁比贾老师合适?”
我听到她说“新的”的时候,声音小了一下,打乱了她平稳的叙述。
她:“我妈不喜欢这个叔叔,可能他跟我爸挺像?但这事我妈也不反对,就让他去跟我爸聊,我爸当然是同意了。那人又说了很多敬佩的话,留下了眼泪和一些钱,才走的。那天我爸心情也没有好转,我还以为他会特高兴呢。当时想到有一天会在博物馆里看到我爸的骨架,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该用什么表情,我一直没想好,就一直没来,今天来了,好像还是不知道。”
确实,她一直没有表情,也没有什么语调。我怀疑这些话她脑子里过过好久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倾诉。确实,也没有比站在这具标本面前更合适的机会了。
她:“那个叔叔走了三四天之后吧,我爸就昏迷了,医生说,直到去世应该也不会再醒过来了。这时候陪他也没什么意义,我妈也不怎么来了,我觉得我妈是解脱了,她真的不爱我爸。我也很少去了,就是有天下午坐公交,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爸领我,我还坐在过他腿上。那天晚上我去看他,我没出声,也没碰他,他忽然醒了,现在知道,应该是回光返照。声音是小,但我听见他跟我说什么了,他说,你叫人来,我不捐了,那个协议,我要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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