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时盯着标本的眼睛。
“我爸说了很多话,情绪很激动,他的表情我忘不了,比跟我妈吵架的时候还凶。他说我贡献了一辈子,怎么就我得绝症,凭什么?我的眼睛我的肾,谁配得上?谁有我活得认真,谁有我对得起活着?还要把我做成标本,操他妈!沈玉涛的家长,跟他那个儿子一样,能装!操!两句便宜话,要把我挂起来,要让我不能入土?操!你去给爸叫人,我不捐了!”
她说这些时声音还是很低,但我依稀能在她脸上看到她爸的表情。她回过头来,看着我。
“他是当晚死的。我没叫人。他活该。”
我“啊”了一声,尖声尖气,就像那些对着恐龙喊的女人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现代人”。
第10章 没有狗在叫
生活已经那么难了,生活还能更难。
1
校长在九公里末尾开了个旅店,碱矿这两年没什么外人来,偶尔有都住校长这儿,因为矿上就这一个旅店。
“九公里”是说你在草原上沿着公路开,能看到碱矿的入口标牌,大小就如中国各地所有大牌子那样,只是上面没有领导人照片,没写最新政策口号,多年来都是一行逐年破损的大字——“查干诺尔碱矿欢迎你”,大字背景是蓝天白云和一个厂房,大字下面一个红色箭头,沿着红色箭头开到矿上,还要九公里。
校长不当校长以后,开了这个旅店,旅店叫塞上客栈,今天塞上客栈来了两个人,长得像一个人,是对双胞胎。
双胞胎一个开悍马,一个开路虎,沿着九公里开过来,草原上地平,校长坐在门口早早就看见了他们的车。九公里原本是柏油路,年久失修,又常过大车,路面翻江倒海,已经成了土路,尘土中两辆车压过来,车身反光老远就晃眼。碱矿不光多年不见这么好的车,也多年没见过车这么干净了。
都胖,都高,都是寸头,都戴着墨镜,从他们征服世界的车里出来都不用踩踏板。
感觉不到四十,可身上的年轻又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所理解的年轻。
下车动作一致,左脚落地,黑布鞋踩稳了,往外挪两下屁股,右脚出来,摔上车门,提提裤子,甩着肚子朝旅店走过来,没走两步裤子就又掉回原来的水位。
打扮一模一样,脖子上有串儿,手上有表,四下看看,都朝土里吐了痰。
本地只有一所小学,校长作为唯一的校长,谁见了都客客气气的,你没有孩子,你家亲戚朋友总有孩子,校长不自觉就有了威仪。见了这两兄弟,威仪收了,换了去教育厅开会的礼仪,笑容从下巴往上蹭,蹭得嘴里多了斟酌,差点脱口而出“两位领导”。
校长:“两位老板,头回来碱矿吧。”
两人点点头,没笑,眼珠直愣愣,像泡过酒精。
登记身份证,一个叫付炬,一个叫付焕,生日是同一天,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付炬食指点一下自己的身份证,中指点一下付焕的,点完慢慢抬起这两根手指,付炬没抬头,校长明白是要两间房。
付炬转头看付焕,付焕刚刚点好烟,上前一步,嘬了一口,问校长。
付焕:“房间安静不。”
校长:“安静,穷地方都安静。矿上这两年不行了,碱都要挖完了,都是下午才开始上班,特别安静。”
校长看到二人姓付,反应过来这两人眉眼跟付老狗有点像,凶,看不出多少情绪。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亲戚。
想到付老狗,校长赶紧说一句。
校长:“就是晚上一楼有打麻将的,我到时候让他们小声。”
付焕:“没事,我们也打。”
叫付炬的进来一句话没说过,有话想说了就看付焕,校长猜,不管是谁先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这个付炬都是哥哥。
校长:“那我估计没人敢跟你们打。”
校长说完哈哈笑两声,以示这是玩笑。付炬抬了头,看向校长,他盯上校长的眼睛,校长就不笑了。校长感觉被老虎看了一眼。
校长以前听人说过,林子里老虎都有自己的领地,你误闯进去,身上就会不舒服,老虎远远靠近你,还没看见,你就不能动弹,等老虎出来,看你一眼,你就瘫在地上,只能等死。
校长当时还不信。
2
付老狗本名叫付存武,在矿上开了个莜面骨头馆。
矿上饭馆很少,莜面骨头馆生意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多好。就是因为生意不好,所以饭馆才很少。
碱快挖完了,人就都往外走,留下的只有老人、毒鬼、酒腻子,和他们不幸的老婆。付老狗不吸毒,不喝酒,今年五十三岁,没有老婆。他不是本地人,可心知肚明自己会老死在这里。
付存武成了付老狗,是因为他多年来喂野狗的习惯。以前每天晚饭结束,他收拾剩骨头,放到门口,几乎全矿野狗都会来。几十条狗聚在骨头馆门口,有爱喝酒的客人走得慢了,就出不去,得老付亲自跟狗群商量,再送出去。
客人们嫌饭馆门口经常聚一群狗不卫生,付老狗煮的骨头又实在好吃,再说矿上也没几个别家饭馆,没办法,只能一起求他别让狗聚过来。
付老狗为人说不上和善,也不跟谁冲突,就是没话,长得又高又胖,五十三是五十三,可谁也没有欺负他的念头。客人们好说歹说,付老狗不言语,就说了一句:“这些狗没人管都是个死,人就别跟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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