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我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啊。
年三十下午,我给爹上坟去了,桂花陪娘在家。等我上坟回来,桂花让我看了一段她刚给娘录的像:录像中的娘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神情,口气也与平日大不一样,神神叨叨得不像她本人。只听桂花问她:
“你看见啥了?姥娘!”
娘一副谁也不如她的样子说:“你没法知道,你姥爷已不和这相片上一样了,他那头和身子已不在一块了。我说你也不明白。你不会知道的。”
再看您一眼,娘!我再也没有娘了;再拉一下您的手,娘!娘的手已经冰凉冰凉了。(2004年)
在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娘一直重复这几句话,神情始终是那样子。看了这段录像,我很惊诧。娘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使她失去了常态?
大年初一,我打开笔记本电脑,里边输有爹生前我给他录的像。
“娘,你看看这‘电视’,你看我爹在北京不是很好吗?”我把娘架到电脑前说。
录像里的爹,又说又笑,又背诗,又背词。娘的两眼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爹,想张嘴和爹说话,又怕打断了爹的话,她又喜又忧,神情十分复杂。
看完了录像,娘满足地对我说:“我好歹(总算)看见你爹爹了。”
说这话后的第20天,娘便走了。她去跟爹做伴去了,和爹永远地在一起了。我跪在娘的灵前,双手攥着娘那冰凉的手,腮贴着娘那冰凉的脸颊,哭喊着:“娘,俺爹早走了,我没跟您说,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我这心里流血的哭喊,娘能听到吗!
爹走后的一年中,娘还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现实。那就是我傻大哥的离去。
爹去世后,娘在城里表姐家住。她放心不下爹,更放心不下大哥。她每天让表姐打电话告诉家里人,夜里起来给哥盖盖被子。哥在家也日夜想娘。清明节快到了,天气也暖和了,我打算把娘送回家去。但就在娘要回去的前几天,哥犯了癫痫病,倒在床沿上,脑血管破裂,昏迷不醒。我在北京得到这个消息,连夜赶回去。在表姐家见到娘的时候,娘还不知道哥出事了。娘见我回去了,十分高兴,跟我拉这聊那。我真不忍心在娘最高兴的时候告诉她这个对于她来说是致命打击的消息。但再不说,娘连哥的面也见不到了。最后,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对娘说:
“娘,俺哥这两天不好受……”
娘没等我说完就明白了,一边围围巾一边说:“咱们快回家。”
在车上,娘过一会儿问一次:“你哥他还有气吗?”
“还有气,您别着急!”
“唉!”娘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边有100多元钱。娘说:“你拿着用吧!我没用了。”显然,娘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到家后,娘径直走向哥的床前。看到哥呼呼地喘气,娘推了推哥的肩膀,见没有反应,便俯在哥的耳边大喊:
“旺洲,旺洲!我回来了!你不是嫌我没来吗,我来家了!”然而,哥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娘又叹了一口气。她倒上一杯水,拿个调羹一点一点地往哥的嘴里喂水。哥虽昏迷,却下意识地咽下几口。
喂完水,娘又给哥扯扯没盖好的被角,又给哥的脚上压上一件棉袄,然后坐到了哥的床沿上。
哥张着嘴喘了一宿气,娘坐在床边陪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娘看到哥不行了,让桂花给哥哥理理发。当几个人把哥扶起来理发的时候,我发现娘也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起自己的满头白发来……
此时的娘十分镇静。然而她越是镇静,我的喉头就越发紧:白发亲娘啊,您要送儿子走了,您心里是多么难受啊!娘,您哭吧,您哭出来轻松一下吧。可是,您不流一滴泪水,不哭喊一声,却用梳子“梳理”流血的心……
哥理完发,娘也梳完了头。娘又让桂花把哥的寿衣抱来。这是10年前娘给哥做的寿衣,每一件都带着娘的深情。娘一件件地给哥穿好,然后两手紧紧地搂着哥。70岁的傻儿子在91岁的亲娘怀中终于闭上了眼睛。
哥出殡后,娘再也不能自持。她一边呜咽,一边自责:“都怪我这个死老婆子,孩子再痴,也没有多着的。我在城里把命保住了,却把孩子送走了。我是有意把孩子送走了!早知道这样,我说啥都不出去呀!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叫孩子死了呀。”
处理完哥的后事,我要回北京了。娘嘱咐我:“见到你爹,千万不要把你哥的事告诉他。你就说这次是顺便来家看看的。”对于娘的嘱咐,我含泪答应。
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我们村举行给后土真君(传说管土地的神)迎驾、送驾仪式。娘说:“只要虔诚地跪拜后土真君,死后才能顺利进入天国,老辈们都是这样说的。”(1979年)
娘又突然问我:
“在外头你还存着两个(钱)吗?”
“嗯。”我点了点头。
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娘:“那就赶快回来吧!还是早点回来好。这么远,又(相互情况)不知道。”
我:“我回来,谁管我饭?”
娘:“还谁管你饭,你不会种地?种点地,怎么还挣不出饭来!满够吃的!”
我:“那我不照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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