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唉!刘公,我希望李、牛两党中人,不要互相攻击,互相排斥,应当共同辅佐皇上,共同对付阉宦和那些贪臣奸吏。大臣之间窝里斗,两败俱伤,阉宦则渔翁得利,朝政会更黑暗!小弟最赞赏你在太和二年,参加皇上面试时,直言极谏,慷慨陈词,一无顾忌!”
“你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记得。你说,‘以国权兵柄专于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人于九泉。’讲得多好!还说,‘宦乱人贪,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疠,继之以凶荒,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讲得太好啦!”
“这些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会忘记呢?可以说从唐明皇开始,皇上就把兵权交给身边左右阉宦。他们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会布阵冲杀,往往牵制带兵征讨的大将,这样怎么能打胜仗!你曾说‘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现在就是这样,从京都到岭南,到处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刘蕡双鬓已经霜白,阴沉着脸,双目低垂,双手紧握,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这与太和年间的刘蕡大不一样,难道是艰难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锐气?还是流转幕府,被边蛮荒野夺去了进取之心?
李商隐心中升起惋叹之情,端起酒杯,道:“来!喝一杯。
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对!义山老弟,你还不知我心。”刘蕡抓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目光炯炯,愤愤然道,“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更换皇帝。一个皇上即位,重用李党;另一个皇上即位,又重用牛党。文武百官一会儿这帮人上台掌政,一会儿是那帮人上台掌权。对,你说的‘窝里斗’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谁上台谁掌政,也没能解决唐王朝的致命问题。你看看,宦官专权霸政问题,解决了?没有!藩镇割据,不听朝廷调遣问题,解决了?没有!西北边地外族不断侵扰,百姓纷纷内逃,解决了?没有!结果如何?君侧皆小人;阉宦是小人,卷入党争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隐双目突然亮起来,抓住刘蕡双手,激动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对,唐王朝的三大问题不解决,李氏江山社稷必将倾覆!只是……刘公说‘君侧皆小人’,恐怕太绝对了。卷入党争之人,恐怕也有好坏之别,比如李德裕……”
“不!试想,无论牛党李党,他们上台后,只考虑自己一党利益,怎能考虑家国利益呢?比如,现在白敏中这些牛党之人上台了,为表示自己比李党高明,连李党好的政策也给否定了,更别说李党中贤明的大臣全部遭贬,都遭打击!我反对他们的这些作为。”
刘蕡说到激动处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恨恨地举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隐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也无法反驳,举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坐在桌旁,倾听着他的高论。
然而,忧愤国事,为唐王朝的破残衰败而痛惜不已,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亲密。
三
第二天,阴云还没有散开,但雨却停了。李商隐陪伴刘蕡游了黄陵庙。
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尧的女儿。舜的父亲瞽叟多次想杀害舜。二妃想出各种对策,帮助他脱了险。后来,舜南巡到洞庭苍梧山病死。二妃奔丧后,就居住在黄陵山上,死后也安葬在这里。
黄陵山位于湘江汇入洞庭湖的入口处,山峰兀立,峭壁悬崖,水势冲击奔腾,日夜鸣奏着雄浑乐章,仿佛在祭奠二妃。
李商隐和刘蕡游庙游山,兴尽而归。
第三天,他们在黄陵山分手。李商隐看着巍巍苍翠的山崖和滚滚碧蓝的浪涛,心潮起伏,长吟道: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吟罢,道:“刘公,这首诗权作我们此次邂逅的见证吧,题目是《赠刘司户蕡》,如何?”
“当然好。义山老弟,请执笔草书,留作纪念。我们黄陵山一别,不知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刘蕡神色黯然,语不成声。
“刘公切勿感伤。此去‘泉路’尚远,何必……”
“哈哈哈!‘黄泉路’尚远,义山老弟劝我切勿感伤,你又何必作女儿态?不要流泪。”
刘蕡情绪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也许是想要冲淡别离的哀愁。
李商隐却兴奋不起来,感到黄陵山一别,将是永别,心中充满悲伤。
“商隐,你的诗比过去更成熟了,就对仗来说,极为工稳。中间两联对仗对得多好。‘已断”‘初起势’对‘更惊’‘后归魂’,‘燕鸿’对‘骚客’,对得妙。不过我已不是鸿燕了,称之为‘骚客’尚可。”
“我是指你当年应试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时,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论,比之为‘燕鸿’当之无愧。唉!初试锋芒,就遭挫折,继而又以‘罪’被贬,令人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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