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乡怀妻想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又想起表兄杜悰。他长得矮小,像个侏儒。岐阳公主为什么会看上他,不可想象。他头发稀疏,其貌不扬,大家都叫他“秃角犀”,却很贴切。李商隐不由得笑了。
忽然,记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为蝗旱灾害,逃难到他府上,他不仅不拯济援手,反而把她们赶出大门。表兄为人刻薄寡恩,六亲不认,自己冒然投奔,会有什么后果呢?对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经过冷静思考,李商隐决定改弦易辙,待天气放晴,便乘舟东下,急切返归故里。
六
回到长安,已经是深秋季节。和爱妻和儿子团聚使李商隐心舒情畅,回忆起桂管腊梅,巴山夜雨,陪感亲切。妻子在身边,也和他共同分享团聚的喜悦。
使他陷入烦恼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宠遇日隆,对李党中人迫害变本加厉,连已经死去的李绅,还要“追夺三任告身”。他几次想到令狐府劝劝,不料一次也未得见。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步行从明德门进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两边栽种的槐树,一字排开,异常整齐。入秋,槐树枝叶繁茂,微风吹来,飒飒作响。
街鼓刚刚敲过,巡街的骑兵,三五成群懒洋洋地在街上走着,踏响细碎的蹄声。
来到令狐府门,湘叔正站在门首,向外张望,看见李商隐,欢喜地道:
“我说今天有客人来,八郎他们不信。看看,一大早就来了一位贵客。”
李商隐苦笑笑,问道:“我哪里是什么贵客呀?令狐学士在家吗?”
“有事吗?上早朝还未回来。”湘叔见商隐心事重重,脸色难看,提醒道:“商隐,这年月,谁有权谁就可以做爷爷,谁就六亲不认。别为这些事烦恼。时代不同了,人心大变样。
谁也没办法。”
“湘叔,我就是为这事来找八郎,劝他不要再贬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网打尽,实在是太残酷了!”
“唉!商隐呀!你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啊!你随郑亚去岭南,跟李党中人关系越发亲密,八郎已经很不满意。你再为他们说话,他会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李商隐知道个中情理,但他还是想当面跟八郎谈谈,也说说自己去岭南的原因。
湘叔见商隐不言语了,以为他已经明白找八郎是没有用的,于是道:
“你从岭南寄来的信和文章,八郎没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恼怒暴跳!有一次他说露了嘴,说郑亚的遭贬,是因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并重用你。听说你还出任一个郡的太守?八郎对这事气得咬牙切齿。第二天早朝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说,‘看李商隐再做太守!非让他流离失所,无处安身不可!’所以他不会见你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原来郑亚之再贬,这里面真有自己的缘故,这使李商隐很不安,也很气愤。他更想当面向八郎质问和解释。
湘叔知道商隐脾气犟,想了想,想出一个主意,笑道:
“好吧,重阳节快到了,八郎准会宴请宾客的,到时你来吧。在众客人面前,八郎不敢耍脾气。你来他不会不要面子,把你赶走。这是一个好机会。”
李商隐点头答应准来。
“不要来得这么早,傍晌午才能开宴。开宴后你来到,他不好怎么样。”
九月九日重阳节,按照习俗是要登高,还要佩带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时,不顾宣宗正在传旨,就悄悄地约请几位翰林学士来家痛饮。有位张学士调侃地问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风急天高猿啸哀’,有风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风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张学士见八郎神情认真,脸绷起来,不敢再调笑了,闭住嘴。
放朝后,他们跟着八郎一齐来到令狐府。八郎把他们引到后花园。
张学士立刻惊呼道:“八兄,这山是何时从华岳搬到贵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有银两,什么搬不来!”
原来八郎雇了许多人,运土搬石,在后花园堆筑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回小径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顶建有小亭,在绿树掩映中,如入仙境。
“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什么都能干。八郎高见。不过,那风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登上山顶。
山顶上,轻风徐徐;远眺,长安都城尽收眼底。北望太极宫,金碧辉煌;东北望大明宫,绿树掩映,黄绿相间,一片绚烂;东望兴庆宫,亭台殿阁无数,又是另一番景象。
几位学士平日出门乘轿,进门坐榻,很少登高爬坡,来到山顶,已累得呼呼粗喘,走进小亭里坐下好久,张学士才得开口道:
“山上之风,小弟已领教。殊不知那猿在何处?”
令狐綯举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里是什么?”
张学士走过来,向下望了许久,摇头晃脑道:“除了屋顶瓦片,还有槐树杨树和内宫中的梧桐,还有什么?”
“不对,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着,招揽着嫖客。看看东市和西市,那么多商贾正在叫卖,有的声高,有的声低,有的声喜,有的声哀,其中哀者居多。他们卖的是鲜鱼鲜肉鲜果,今日之货卖不出去,明日就要变质、腐烂,这怎能不哀声‘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这比‘猿啸哀’,哀之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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