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里不外乎是一个巴掌大的边贸小镇。街道两旁全是一些简易的小店,里面有卖手工艺也有卖面条的。这在见多识广的内地人眼里只可能是落后的表现。可在他的眼里,这里比想象中的拉萨还繁华。
他边走边看,几乎把给小悯寄信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卖炸三角了!又香又甜又大又脆的尼泊尔炸三角。"
他仔细地看着尼泊尔人小推车里琳琅满目的炸三角,那形态各异的炸三角简直就像小泥人那般惹人怜爱。他从没吃过炸三角,头一回听说这玩意,于是狼一般吞着口水。可他刚要伸手,尼泊尔人说话了:"年轻人,喜欢就买一份泡汤吃吧,味道美极了!"说着,递了一个大大的炸三角给他。接过手,他把炸三角在自己脸上亲了亲,就像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然后一边走一边虎咽起来。
"哎呀,年轻人,你还没给钱呢!" "钱,钱,钱,什么钱,我不知道呵!"(请原谅,他已经很久没使用过钱这玩意了。) "嘿,买东西就得给钱呀!"
"我,我,我不要了,还给你。"说着,他把吃了一半的炸三角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推车上。
"你,你,你,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呵!"此话刚落,周围几个路人忽悠聚拢过来,指着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些尼泊尔人的话也许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他看出他们的表情很不对劲则一步步往后退。那么多圆鼓鼓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转动,他想逃,一双双短小又粗壮有力的大手将他死死缠住,他的衣服刺啦一声撕破了,他一溜烟消失在尼泊尔人的视线里。
当他路过一家"拉芳浴足"的时候,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窗玻璃上大大的写着"二十五元,包你满意。"他想,真他妈的安逸,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二十五元在家乡可以办好多事呢。管他妈的,再安逸也比不上我和小悯坐在船头让脚掉在清花花的水里免费的安逸吧。哎,不去想了,越想越生气。可就在他停止再想的时候,浴足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微笑着向他走来:"嗨,老板,进来坐坐吧!"他"哦"了几声,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很快,他红着脸欲转身,女人已经拉住了他的手。他狠狠地挣脱女人白嫩嫩的手,不料用力过猛抖落了女人手上的银镯,趁女人低头捡银镯的时候,他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几米之远,然后回过头喘着粗气,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他盲目地走进一家"好再来"的餐馆。服务员让他点菜,他说:"先,先,先来酒。"服务员偷偷一笑,转身给他递上一瓶藏香醇。他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服务员傻傻地望着他,吓得不敢吱声。他忽然站起身,一把将服务员抓了过来:"你,你,你,快告诉我,小悯在哪里?"
"啊……我并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小民?" 外面冲进两个戴尖尖帽的大胖胖厨师,几拳挥舞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忽然,一辆满载着山羊的拖拉机停在了路中间。一个悲悯的声音从街那边传过来:"别伤害他,他是山那边的金珠玛米(解放军)。请原谅他,他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他心爱的女人了。"
过了这座山,你看到了什么? 过了这座山,你还能回到那座山吗?
我想,我能!我想我能迷途知返。是的,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一个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而我想说,(在这里不是替我个人说,是替所有的迷途者说)--过了这座山,我就可以投入地再爱一次,我就可以沿着来时的路,回到那座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抱这座虎啸龙吟的山!
问题是有些人过不了这座山,回到那座山的可能就无从谈起。
第97节:西藏的天堂时光(59)
往事,像一群奔跑的藏羚羊,瘦瘦的,绒绒的,让人看见了就忍不住想多瞟一眼。有时,像被什么人撕扯了一样,如细丝一般轻轻浮游在回忆的天际里,仿佛是一块珍贵的蓝宝石中的玉丝。
在我眼里,与西藏有关的往事就是这样弥足珍贵。
2004年9月,我挎着背包离开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大院,重新踏上了返回拉萨空中之旅的客车。这是我离开西藏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西藏之行。随着飞机不断的运行,窗外,成都平原所独有的阴晦天气一如少年离别故乡的心情。
自从走出故乡后,我在西藏的军营里便开始怀念四川荣县的那个小山村。寂寞的雪域给了我写作的灵感,故乡几乎是所有军人的精神母亲,在它上面所潜藏的情感意义和审美价值远远大于其地理意义。在中国,大多数城市还残留着浓郁的山村味道,故乡所给予我的是一种精神体验,一种情感回忆。
在我的成长史中,山村生活占有很重的分量,清苦的山村生活时而调动着我单薄的想象力,常常使我陷入沉思和冥想状态。我的童年是像稻草人一样立在田野里,看着远处的云朵浮想联翩度过的。从军西藏十年后,山村生活一直把我的物质要求压得很低,这在无形中强化了我单纯的创作冲动。山村的生活细节所赋予我的那种心灵经验,其实是一种超越身体和欲望的精神之旅。当我怀揣梦想走出山村后,山村就成了我孤独回忆的精神支柱。
若干年以后,我的心灵重新进入生我养我的山村,每次从西藏回到故乡都有新的发现。缓慢发生变化的山村并未给我恢复记忆带来很大难度。看看满脸布满皱纹的老人,看着门前挂着菖蒲的土屋,看着那个名叫水田的男人无所事事地老去,我就会慢慢琢磨明白故乡的灵魂。山村在风雨的削刻之下,日渐枯萎。时代在不停地变换花样,城市中兴起的各种潮流和时尚让人兴奋和疲惫。而我的山村似乎也在闻风而动。为了打破生存的尴尬,老乡们渴望跟随滚动的豌豆和土豆进入城市的梦境。但事实并非如此,花花绿绿的城市在老乡们眼里仍然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符号王国。每次看着老乡们背着空空的行囊从城市的柏油路上像生了锈的铁环滚回山村时,我才发现山村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朵野花,每一把泥土似乎都成了热情的主人,散发着一种接纳温暖的气息。故乡在市场经济的碰撞下显得无比脆弱而坚韧,宽容而富有,她可以抚慰每一颗受伤的心灵,包括我自己。于是便有了我的散文集《飘过西藏上空的云朵》中的第一部分"梦里故乡的飞花丝雨",也许这只能算作是一个离开母亲的孩子十多年后交给母亲的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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