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得像茶的四川已被飞机甩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飞往西藏降落之后的记忆。
初到西藏的时候,这个记忆一直被我怀疑。为此我曾跟随驮盐的马匹跑到贡嘎机场边的草地上远远地看飞机起飞与降落。每当飞机越过头顶,震耳欲聋。尤其是两架飞机在跑道上排队等待起飞,前面的飞机慢条斯理,依次前进,停好,像一只巨型的烧鹅让太阳的光茫烤着。忽然,飞机像一个浑身发抖的酒鬼,往前窜,一不留神,酒鬼的头已经抬起来,左右平摊的手臂,挥舞着,冲上去,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非常坚贞的样子,像我年少时坐在雨天的木窗前油然而生的一个念头,真叫人慰藉。那一刻,我想飞得更高。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而自己坐在飞机里,起飞了,倒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不论在什么时候,看见飞机起飞,我的心就开始慌乱,然后,失落。人类怎么能干出这样一件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重的一块铁?不对,是铝,铝在高空中托起那么多上帝的婴儿,它究竟累不累?
渐渐地,坐飞机的次数多了,那些违背科学原理的担忧渐渐的减去,想象的时间忽又多起来。其中,反复出现一个时间重叠的动词-- 飞。
第99节:西藏的天堂时光(61)
我曾坐过一次成都到大连的小飞机。看惯了波音宽体,猛然看见这架小飞机真有点滑稽。像晴空中的红蜻蜓或大海里的蚱蜢。想不到它居然也能飞起来,那招摇劲儿,活像成都春熙路上呼啸而过的街舞小男孩。
上飞机之前,我特意和这个"小男孩"合了一张影。然后坐在靠窗的位子,看小男孩飞翔的翅膀,然后把他所有举动录下来。转眼之间,那么多的群山,被他抛在身后。我看见他骄傲地穿越远近不同的云朵。那些大海之上的云朵像蓝色的蝴蝶,没有我经常往返青藏看见西天之下的云朵那么白,几十只蓝蝴蝶拥抱在一起像一团蓝色的火焰,阳光掠过,蝴蝶重叠的影子很快被小男孩一掷百里。这迷幻的景致,在小男孩引领我见到大海之前,我从未见过。白云之蓝,是否因海水正蓝?也许只有小男孩心里最清楚。当你看见云朵由白变蓝的一瞬间,内心世界一定比现实景象壮观得多。
在我回忆蓝色的时候,往事已被云朵带走。
我想,要是苏氏兄弟,李商隐,辛弃疾,还有李白、杜甫之类的人物坐在这架如同一个小男孩的飞机上,看到蓝色的云朵,看到蝴蝶般影子重叠的云朵,会写出怎样梦幻的句子?
第一次在飞机上瞌睡,居然在广州去北京的航班上。机票是暨南大学出版社统一定购的折价票。上飞机之前,苏编辑介绍了一大拨出版人,看上去都很年轻,没说几句多余的话。起飞了,绿色的地平线忽然倾斜,树林好像掀起来,我开始闭目养神。近2小时的空中之旅,我几次睁眼,没有看见白云。舷窗外,浓烈的绿色染过湖南衡阳的乡村。这是我第一次从空中看清地面。河南信阳的山,大蟒蛇似的,看上去是活的,像在飞跃。飞机在前移,山在转弯,后移,隐退,然后,慢慢消失……
从拉萨飞厦门之前的晚上,朋友们在青年路,围坐在火锅旁,说是为我饯行。重庆女子听说我又要飞了,立马讲了一大堆飞的恐慌之事。主要人物是她的上司,每次起飞之前都有写遗书的习惯,把自己重要的事,统统交待于纸上,锁在办公桌里,把钥匙交给女儿。朋友们大惑不解?原由是上司每月"飞"的频率很高,一年已有三次在飞机上被逼写遗书的经历,倒霉透顶。后来,他拒绝空飞,改走陆地。每次出差或休假,驾驶员先把他从拉萨送到西宁,然后坐火车到格尔木,总之为了安全,他是一截路一截路连接到终点站的。
没有类似体验的人是不大在乎此类事件的。
2005年1月7日,我完全相信重庆女子绝望的叙述了,感觉坐飞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机型是什么我忘了,南方航空的旅游空客。在云南与西藏两座高原之间的上空,遇上气流,剧烈颠簸,杯水打翻,所有乘客强装笑脸拒绝做马克思嘴里的面包。大家集中神志,屏住呼吸,可颠簸持续,有一种永不停止的勇气。这个瞬息万变的时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跳伞兵,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落在柔软的云朵之上,心儿忽然静止了一刻,下一次更剧烈的颠簸又开始,人的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白种女人开始尖叫,她微闭双眼,双手合十。然后,小孩的哭声穿过卫生间。许多人惊叹,这一次真的玩完了吗?!
坐在我身旁的一个西装革履的温州商人,看上去五十来岁,很成功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一只手
已将我的胳膊抓的紧紧,脸色可以挤出一汪水来。我一直不停的安慰他:放心吧,恐怕黑色这么快还不会降临。20分钟后,轰隆一声,飞机终于平稳着陆在云南中甸机场。
在候机室坐下来,面目全非的乘客开始暗自庆幸,又捡回一条性命,回去好好撮一顿,庆祝庆祝。
我躲在人少的角落,回忆犹如一朵云在身后爆炸。想起空哥面不改色的镇静,真让人心生敬畏。那时的空姐全部走出了乘客的视线,只剩下一位空哥,面对着我们挥手,微笑,穿得类似文工团员,像舞蹈《洗衣歌》中的班长。在空中,职业勇气的高尚显然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常把道德挂在嘴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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