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胆大。戈壁、草原,人们都是画成横幅的,以便显示广
阔。他的画面却竖着。他画的是黄昏的戈壁。画面分两大块,五
分之二画着戈壁,其余部分是天空。他用蓝、绿、褐色画戈壁,颜料
堆得很厚,近看一堆一堆杂乱无章,远看却是黑压压、乌沉沉、庄
严、浑厚。他给戈壁上堆积了大块大块的红色,这又使戈壁显出了
骚动与不安,像是有一种巨大的力——大概是岩浆吧——拱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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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壁,戈壁变得像集聚的乌云,像沸腾的大海。天空着色特别薄,只
用些淡淡的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布纹都显出来了,天空显得恬
静、明洁。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是从地平线——戈壁的边缘射出
来的看不见的光线把天空照得明亮耀眼。那种只有大西北的天空
才有的像是被扫帚扫乱了的一抹一抹的云彩在无限深远的天空飘
着。天空与戈壁交界处是一条浅蓝色的带子,是戈壁滩上的蜃气
吧,把天空和戈壁巧妙地连接起来,显得朦胧、神秘、悠远。我真是
佩服极了,他的大胆,他的把明与暗、冷与暖、动与静、现实与理想、
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诸种对立矛盾的事物有机地统一起来的
本事,整幅画给人以庄严、悠远的感觉,使人久久地注视,陷于深深
的思索。我真想和他谈谈我此时的感觉……
但是,我没找着他,到中午也没看见他,问张老师也说不知道。、
倒是一个学生说了,进展览馆不久,一个女人把他叫走了。学生说
那女人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黄头发。
“火车站那个!”张老师判断说。
刘老师七点钟回来的。今天他像是很兴奋:一进屋就喝水,喝
完了水又朝我要烟抽。哎,他这是怎么啦?他是不吸烟的。点着
烟之后就站在窗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想什
么。
“好好盯着,看他今天往哪儿去。”第二天进展览馆的时候张老
师说。但是,一整天刘老师都和我们在一起看画。他认真地看着,
还不时地掏出小本本记着。以后几天也是这样,白天看展览,晚J:
聊天,他没有单独出去过,也没人找过他。
只是最后一天……这天自由活动,谁愿干什么就干什么,我f『J
几位老师去了水上公园。路程远,玩得又尽兴,回到招待所已是吃
晚饭时问。一个女学生进来说,有个女人找过刘老师。刘老师一
听嗵地从床上跳下来:
“几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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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上午,你们刚出去。”
“说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说,叫你回来上她家去。”
刘老师脸色变了:“没说别的?”
“问咱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
刘老师不说话了,坐在床上。这个学生真饶舌,还说了这女人
的模样:“高个子,不胖,挺苗条的,皮肤挺白……嘿嘿!”说完抿嘴
一笑,看刘老师一眼。
又是那个女人。学生走了,我去洗脸,回来看见刘老师还坐着
发愣。我说:“还没走呀?”
刘老师脸红了。
“走吧走吧,人家都找上门来啦,你也太薄情啦。”我笑着说的。
可是刘老师当真了,脸红红的:
“老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弄得挺不好意思。我说,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我只是说应
该去看看,告别一下。他脸上的红色才褪了,过一会儿就出去了。
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不到半个小时。这速度可太神了。我
说:“你真够快呀!”
“我没去,太晚啦。”他说。
这天晚上我们又聊天啦,张老师,还有两位中年教师。我们说
起画展,说起这几年美坛的新收获,新人,后来还谈起了各自的经
历,经历中的某个事件,某一个感受最深的印象和瞬间,这些后来
怎么变成了创作中的灵感。
“刘老师,”一位中年老师对刘老师说,“说说你的《黑戈壁》
吧。”
“对对,你的灵感是从哪儿得来的。”张老师也说,“你今天怎么
啦,一句话不说?”
是的,刘老师的神情有点异常。聊天,他一句话没说,也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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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别人的;我看见他几次走出房去,进来后又坐在床上发呆。听见老
师们叫他名字,他怔了一下,说:“你们说你们说……”
他这是怎么啦?后来老师们走了,我收拾行装,他就那样坐
着。我躺下了,听见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唉……”
“怎么啦?”我问他。他的叹息这么沉重,充满了怅惘。
“是该去说一声,告别一下。”他说。
我一怔。哟,他还惦着那女人的事呢。我说:“去呀,你去说一
下呀,早就该去。”
“晚了……”
“晚什么呀,才十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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