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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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

  他不去。但是又不睡。他下了床站在窗前,长时间看着外边

  的街道。看来他是犹豫不定。

  “要不,我陪你去。”我禁不住说了句。

  “你?”他回过头来看我。

  “啊。去不去?去,咱们就走,别磨蹭。”

  他回过头去,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决定去不去,然后才说:“好,

  走,走一趟!”

  好像有人陪着,胆子就壮一些,唉,这个人呀!我穿了衣服,跟

  他出了门。

  但是,到了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在房子里拿定的主意又动摇

  了。他说:“汽车怎么还不来,别是收车了?”

  “早呢。”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晚了,是晚了,你看街上没车啦。”

  最后看见汽车来了,他说:“回吧,不去啦!”

  “怎么啦,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我拉住他,不叫回,“你

  看,车来啦!”

  但是,当车驶到跟前停住的时候,他硬是挣脱我的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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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对于这种行动我很生气,我又抓住他:“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你别拉我好不好?”他有点发急,“我不去啦,太晚啦!’,

  “晚怕什么?”

  “人家都睡觉啦!”

  “睡觉,谁这么早睡觉?就是睡了又怎么的?咱们去了,敲开

  门,就告诉一声:明天走啦。不就行了……”

  “不,不,还是不去吧!人家一个女的,爱人又不在……”

  噢,是这么回事,我也犹豫了:“那就回去。”

  我们又走回来。不过,我觉得事情蹊跷。我想起了那天火车

  站的事,看展览他走了的事,还有他今天不正常的举动。我问他:

  “老刘,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过去有过那么一会儿……”

  他看我一眼,没出声,紧着走。

  不过,我看出来啦,今晚他是真激动了,也可能是刚才的事折

  腾的,他的心很不平静。回到招待所,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

  动,后来又和我要烟抽。吸了半截烟,他突然问我:“你还不睡?”

  我开玩笑说:“我怕你跳楼。”

  他笑了一下,又吸烟。看起来,他是在思考什么。果然,他把

  烟头捏碎之后说:“你不睡啦?”

  “没法睡,叫你折腾的。”我说。

  “那就别睡了。我给你说说我的经历……今晚上,我是太激动

  了!”他还没说呢,自己就先激动起来,脸色变了,嘴唇也发灰了,眼

  睛闪闪发亮,身体筛糠般地哆嗦起来。

  你们不是很多次问我《黑戈壁》的创作灵感怎么来的,它的最

  初的触发点是什么?我今天就告诉你:它来自一个女孩子,就是今

  天找我的那个女人。《西北的荒漠》,《疏勒河上的胡杨林》,我所有

  作品的创作都和她分不开。

  我是在兵团认识她的。

  你知道,我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我从小就喜欢美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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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戈壁

  们院里有个搞美术的,是五十年代的中央美院学生,是他影响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跃进那年,他给街道墙壁上画宣传画,那时

  候我还不知道那叫宣传画呢,我看他画的大炼钢铁的画上,钢水奔

  流,农民种的玉米比山还高,就觉得他真能,天天跟着他跑,给他端

  水端颜料。上小学中学,他一直教我学画,把他学了的那点东西都

  教给我了。上高中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去考美院吧,我教不了你

  啦。”但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了两年红卫兵,就到西北生产建设兵

  团接受再教育去啦。我们那个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叫桥湾农

  场,编制是兵团一师二团。那是夹在两块戈壁滩中间的一长条草

  原,疏勒河从那儿流过,沿着疏勒河是一片接一片的原始胡杨林。

  我们连队紧靠着疏勒河,在一片胡杨林里。

  头两年我们干得特别卖力,开荒,平地,修水渠,汗水都流于

  了。到了第三年就不行啦,原因我说不清,主要是人们觉得接受再

  教育没个期限,要成为终身“流放”了,“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那儿从古以来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另外,那些文革前的老知青

  都二十好几三十岁的人了,还住着地窝子,一月挣二十五元钱。看

  看他们,想想自己,心就凉了,当然连队就涣散了。涣散起来可不

  得了,早晨起床号吹了,没人起床出操,连排长挨头挨尾喊。有的

  人坏,把洗脚盆架在门框上,一推门浇一脑袋水。上班也不排队

  了,三三两两往地里走,挟着铁锨,活像残兵游勇。到地里也不好

  好干活,扶锨把站着,给铁锨号脉。再有就是知青们开始谈对象

  了。谈对象就现在的小青年说是正常事,还没工作呢,俩人就蹈马

  路了。对当年的兵团知青,这可不是正常的,也不是好事。这说明

  大家对前途有了幻灭感,想着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凑合着过日子,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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