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到大腿,流黄水、血水,团卫生队也治不好了,叫我到师部医院
去治。师部在玉门镇,我一去就住院,住了半年。住院期间她来看
过我两次。那第二次,我总也忘不了。我原也不知道那就是最后
一次见面(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只知道她快要走了,所以她来的
时候我心里不好受,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她呢,大概是觉得快要
调回天津去了,对不起我,也没多少话好说。她是早晨到的。头天
晚上她说是到团部朋友处去玩请的假,然后跑到火车站,半夜里上
车到的玉门镇。她不敢明着来看我,那几天连里正准备讨论她的
入团问题。她只能待两个多小时,然后就要去赶火车,当天赶回连
队去。那两个多小时,我们没说几句话,她一个劲儿催我吃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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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她是在玉门镇买了好多水果、罐头、点心来看我的,还有麦乳精。
后来快到吃午饭时间了,我要去买饭给她吃,她说来不及了,要赶
火车,问我还有事吗,没事她就走了。原先我们说话是面对面坐在
两张床上的,一说要走了,她就挪过来挨我坐着:摸我的头发,还吻
了我一下。我说没什么事。她又问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想了想
说:
“还来吗?”
“干什么?”
“再来,给我带几包烟卷。”
她当时像是愣了一下,说:“你没烟卷啦?”
“没……没啦。钱花光啦。”我的脸红了一下。我是在说瞎话,
前几天她寄给我二十元钱,还有十元钱在口袋里。我是因为想叫
她再来一趟,再说说话,见她一面,那天我对她太冷淡啦。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说:“来来,来。我带烟卷给你。”
其实,她再也没来。回连不几天,她家里来电报,说她父亲有
病——她父亲已经出来了,官复原职了。她急急地走了。不过烟
卷她还是叫人捎给我了,她知道我是个烟鬼——到河西的第一年
我就学会抽烟啦,一开始学着抽了几支,后来就越抽越凶。每月一
发工资就往小卖部跑,买烟,不几天钱花光了,就钻床底下找烟头。
说实在的我什么赖烟都吸过,双鱼——八分钱一盒,熊猫——内蒙
出的,一毛四,还有一元五角钱一斤的烟叶我也卷着吸,吸得直吐
黄水,还吸。后来和她好了,她不让我吸那些赖烟,买好的给我吸,
限制数量,但我总也戒不掉。
烟卷,我还是说她给我捎烟卷的事吧。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
了她捎来的烟卷。那是一位我们团的女同学捎来的,她是来看病
的,说是在火车站遇见了王一眉,王一眉叫她捎烟给我。那女同志
放下烟就去看病了。
总共捎来了五盒烟,四盒带嘴的兰州,一盒燎原,另外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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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个纸包。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呢!我先点着了一支兰州,吸着,再打
开纸包。
纸包一打开我就愣住了:一包烟卷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跑去找那位女同志,问她:“你在
哪儿看见王一眉的?”
“火车站。”
“在桥湾?”桥湾车站离连队三十里路。
“不。在玉门镇车站。”
“昨天晚上?”我又问。
“今天早上。”
我:)住了。看我发愣,那女同志又说,她是早上一下火车,看
见王一眉在站台转悠,看见她,就把那些东西交给她,叫她捎给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明白
了,她是没钱了:除了火车票钱,她把钱都买了水果、罐头带给我
了;而火车票钱她又买了烟卷捎给我,她自己困在玉门镇车站了。
我算了算,五包烟的钱正好是玉门镇到桥湾的火车票钱。
我跑到火车站去。但是候车室没她的影子,站台上也没有。
她可能是扒车走了,不知扒的客车还是货车……
她是扒车走的。两个月后我回到连队,一个和她要好的女孩
子告诉我:她扒的是货车,运水泥的,车到疏勒河车站停了半天,她
又换别的车,结果半夜里才到桥湾车站,她赶到连队的时候正是吃
早饭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就戒烟了。想起她扒车的事,我就觉得有罪。
十年啦!从那次分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写过信给我,我
也没回信。那年来天津美院进修,我也没去找她。不要误会,不是
我恨她,生她的气,绝对不是。我是十分感激她的,感激她以一个
女孩子的真挚的心爱过我,使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度过了一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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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感激她鼓励我坚持绘画并使我画出了《黑戈
壁》、《西北的荒漠》那些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总是不愿意见她,
是因为她要求我成为名画家,而我还画得不好,不成熟。
这次来天津,我还是不想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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