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干事不见了,宋有义专门管我们。宋有义和梁敬孝同级,可能是
科级干部。夹边沟农场原来是科级单位,这时候劳教的右派多了,
升为县级农场了。宋有义叫毕可成伺候几天李怀珠。他还和伙房
说了一声,给了李怀珠一斤清油①,二斤鸡蛋和几斤面粉。叫毕可
成给李怀珠做饭吃。
李怀珠身体弱,再加上吃不饱,思想压力又大,生下的孩子瘦
极了。我的孩子们出生时都在七斤左右,生下来胖墩墩的,圆胳膊
①胡麻油
·47·
夹边沟记事
圆腿,皮肤红润,哭起来哇哇的声音洪亮有力。李怀珠的孩子才四
斤重,那个瘦呀,那个难看呀:身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脸上也有许
多褶子。哪里像个初生的婴儿呀,简直就是个衰弱的小老头,像只
赖猫。哭的时候嗓门细弱还有点沙哑。胳膊腿软软的没力量。
这个孩子长得很丑,可是我们房子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毕
可成伺候几天又回农业队去了,我们几个又回来睡,睡觉的时候我
就挨着那孩子睡。只要他醒着,我就逗他玩,摸摸他的脚,捏一捏
手指头。夜里孩子一哭,我一下子就坐起来,给他换尿布,抱着他
摇呀晃呀,晃睡着了我再睡。豆维柯可是个很洋气的人,个子不高
吧,但匀称,白白圆圆的脸白中透红,天生丽质,像个洋娃娃。这个
人很傲气,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瞧不起其他右派。虽然她也是个
右派,可是在农场里她穿着列宁式的呢子短大衣,昂着头走路。但
是她也喜欢那个孩子,收工回来,一进屋就把孩子抱起来亲呀亲
呀,亲够了才去洗脸。这个人还积极得很,打从到了夹边沟就经常
写思想汇报写改造思想的心得,向管教干部表现自己的进步。她
还经常揭发别人偷粮食了,偷面粉了。她总是受到领导表扬,却把
两个磨面的姐妹罚到大田劳动去了。为这些事,我们全组的右派
都恨她,和她关系不融洽。可是李怀珠生孩子以后,磨面粉的姐妹
们从磨坊偷面粉偷小麦半夜里在煤油炉子上做吃的给李怀珠增加
营养,其他人也跟着吃,她却一次也没告发过。有次傍晚收工回
来,她竟然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堆黄豆来,倒在李怀珠的洗脸盆
里说,晚上叫老李煮着吃吧。这东西有营养。我问她从哪儿搞的
黄豆,因为磨坊里从来没磨过黄豆。她回答从伙房抓的。
由于孩子的原因,我们和她的心理隔阂消除了。
不光我们宿舍的人喜欢这个孩子,全体女右派都喜欢这个孩
子。有个女右派叫由田,原兰州医学院的讲师,也是兰医讲师团的
理论教员。讲师团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全国解放后,各省各地县
不都建立了政府吗?不都发展了很多地方干部吗?可是这些新干
·48·
夹农
部,包括一些转业到地方来的部队干部,对于马列主义理论都是一
窍不通,对中央的一些政策也不理解。于是中央和各省从大专院
校和政府机关抽调理论水平高政治可靠的干部到中央或省党校学
习马列主义理论,然后再回到各省市或地县辅导地方干部,对各级
干部进行马列主义培训。这个由田,是兰州医学院专讲马列主义
的理论教师。这人虽然划成右派了,可是傲气极了。挖排渠休息
的时候别人都躺着聊天,她却抱着一块砖头样的书读书。夹边沟
的管教干部都是管劳改队的水平,哪见过这样的“犯人”,走过去制
止,她竟然嚷了起来:这哪行!怎么连书都不叫读了!读书才能改
造思想,劳动只能锻炼筋骨!右派们不知她是哪来的右派什么身
份,竟然说这样的傻话,便都笑她。在农场劳动了几个月,她看到
农场太穷,饭也吃不饱,劳教分子每月三元钱的津贴也发不下来,
便对大队长梁敬孝说,梁队长,你们给我几天假,我到北京找一趟
周总理给农场要点钱去。梁队长认为她说疯话,根本就不理她。
她又去找场长刘振宇,还是这样说。场长也不理她,并且对人说,
不要理她。装神弄鬼的那套把戏我还识不透吗,骗鬼去吧!于是,
农场里传开了,由田装精神病。但是我们女右派都不这样认为。
由田犯神经不是永远的,当她不犯病的时候,她是个安静温和的
人,说话很理智。有一段时间女右派都在猪圈干活,喂猪,空闲时
间多,也不很累,聊天的时候她曾说起过她的生活,她的历史。她
是东北人,“9·18”日本人占领东北,她不甘做亡国奴流亡到北平,
又到大后方的重庆。她是在流亡中上完大学的。他爱人姓宋,也
是东北青年,成都大学毕业,后来去美国留学,做了大学教授。她
没有出国,在国内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大西北。解放后在兰大
做讲师。她有三个孩子,1957年定为右派之后,她把孩子托靠给
52书库推荐浏览: 杨显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