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邻居,自己来农场劳动教养。她的小儿子那年十四岁,调皮,邻
居管不了,送到农场来了。儿子叫宋亚杰,在农业大队劳动。管教
干部在女右派住的小院里给她们母子一问房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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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由田经常犯神经说话没有分寸,人们有时候逗她:你不要吹牛
了,你找周总理要钱,你和周总理什么关系,周总理能给你批钱?
她撇撇嘴,轻蔑的口气说,你们知道什么,我跟周总理的关系能跟
你们说吗!
据医学院来的右派讲,由田的精神不正常是反右斗争中受了
刺激所致。她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丈夫了。解放以后中美断交,她
丈夫回不来她又出不去。
有一天我们在田野上翻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她又犯神经
了,说,你们看,周总理派飞机接我来了。右派们都笑她:你又犯神
经了,吹牛啦!她竟然发火了,说,我吹牛?你们说我吹牛?我现
在就去北京找周总理要钱。我把钱要回来,看你们怎么说。她说
着话就气呼呼扔下铁锨走了,朝着酒(泉)金(塔)公路的方向走去。
我们追上去拉她劝她回来,可是劝不住她,拉也拉不回来,她还是
往前走。没办法,那秀云就跑去找梁队长,说由田要去北京找周总
理,我们劝不住,你去劝劝吧。梁敬孝说,不要管,谁也不要拦她,
叫她走去。等到由田走出了场部,走过南边的几座沙包,梁敬孝便
带了两名管教干部追上去。那几座沙包是警戒线,右派到农场的
第一天管教干部就告诉大家,未经管教干部批准而越过沙包者被
视为逃跑。梁敬孝带着人追上由田,五花大绑把她捆了起来。捆
回来之后绳子都没解开就关进了禁闭室。关了几个小时才放出
来,胳臂和脸都肿了。
就是这么一个神神经经的人,也竟然每天晚上跑到我们房子
来抱一抱李怀珠的孩子。李怀珠怕她神经把孩子弄疼了,看她一
进来就自己抱起孩子来喂奶,不叫她抱,她却硬是把孩子从李怀珠
的怀里抢过来抱着,一改日常严肃的面孔,用我们从来没听见过的
亲热的音调说,叫阿姨,叫阿姨。然后就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亲着
笑着。有一次她亲着孩子的时候竟然流起眼泪来,嘀哩嘟噜说了
一串英语。我的英语都忘光了,但她说的这几句话我听懂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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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农
说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心肝呀……
我们都爱这个孩子。有时候吃过了晚饭,不知道为什么,全体
女右派就都集中到我们这间房子来了。这个人抱一会儿,那个人
抱一会儿,这个人亲一亲,那个人亲一亲,孩子在大家的手上传过
来传过去,亲呀,笑呀,说呀。就连没结过婚成天阴着个脸的老姑
娘毛应星也抱孩子。当她抱着孩子的时候,脸上也露出兴奋的笑
容。
这是李怀珠的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看见,不光是由
田抱着孩子流过眼泪,那秀云流过眼泪,张启贤流过眼泪。我也流
过眼泪。我抱着她就像是抱着我自己留在母亲那儿的儿子一样,
心情非常感动。他像一道阳光射进我们冰冷的房子,照亮了我们
的心,温暖了我们孤寂痛苦的灵魂。
这孩子很瘦,那是因为他先天不足,缺少营养。在磨坊磨面的
右派们就偷面粉,偷粮食,给李怀珠做饭吃,叫她每天吃得饱饱的,
用她的奶水来喂饱孩子。教导员宋有义经常到女右派的小院来,
有时候进了房子掀一掀煤油炉子上的锅盖看看里边煮着什么。他
看出坐了一个月子的李怀珠比以前胖了,想要查出她是怎么搞到
食物的,但谁也不叫他查出来:我们都是半夜里给李怀珠做饭吃。
过元旦和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帮女右派去伙房帮了几天厨;我们
几次偷羊肉回来,夜里给李怀珠做羊肉面片吃。
毛应星拆了自己的一件毛衣,给孩子织了一件连体的毛衣,作
为满月的礼物。由田把自己儿子的一只口琴送给孩子。
满月那天,大家商讨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组长那秀云说,就
叫夹农吧。长大了叫他记住他是在夹边沟农场出生的,记住妈妈
和阿姨们这一段有意义的生活吧。
九个月过去了。夹农还没出生的时候,李怀珠强烈地担心过
孩子生在夹边沟能够生存下去吗?能长大吗?能不能长大我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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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能预测,因为我们是劳教犯,不知未来的年月我们还将经历什么样
的磨难,但是,过去了的九个月,他健康地成长着,没有挨饿。九个
月,他的原先皱巴的脸胖了起来,白白的脸蛋泛着红润和光泽。他
笑的时候脸上还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他的身体也充分地伸展开
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胖乎乎手脚有力的孩子。他还不能走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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