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断高吉义:高先生,问你个问题,拉种子是农业队的事,怎
么叫你去,你不是木工组的人吗?金振柱是基建大队的呀,他怎么
领着农业队的人出去干活?
高吉义说,那时间劳教已经两年多了,右派们都已经累垮了,
也饿垮了,有些人死了,活着的也都身体虚弱,农业队挑不出几个
能装车卸车的人来;遇上这种外出装卸货物的活,就要从全场挑
人。我因为到夹边沟不久就到了木工组当木匠,木匠的活轻松,身
体虽说比以前虚弱了,但比别人强健得多,就挑上了。再说我是伞
场最年轻的右派,进夹边沟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身体最好的时候。
金振柱比你大多了。
金振柱是比我大几岁,可他到夹边沟以后就当分队长,管人,
不下大田,体能消耗少;再说,领导为■叫他管其他劳教分子,伙食
上照顾他,每顿饭都多给他些吃的,他的身体也比较健壮。他长着
五短身材,矮矮胖胖的,红润的面孔。你看见过他吗?
见过。我采访过他。和你说的一样。
卡车在路上跑了一个小时,到了酒泉,进了一个大院,从一一间
大房子里装洋芋……
我问,哪个大院?是在酒泉劳改分局的大院里吗?
不是,那不像个机关。除了看大门的,院子里再没有什么人。
为了印证我以前的采访,我又问,大院在什么地方?是在酒泉
县城鼓楼的西北角上吗?那里曾经是酒泉劳改分局的服装厂,有
大房子——做衣服的车间。
不知道。我只记得院子很空,没啥人,像是仓库。
①劳改犯刑满后在劳改农场或劳教农场就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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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你们进城从哪条路走的?那时的酒泉县城就是个大十字,有
东南西北四条街,大致的方位总是知道的。你说的大房子,没啥
人,是不是在城郊农场?城郊农场的库房?
不是,就是在城里。在城里什么地方没看下。那是早晨天刚
亮的时间,风刮得很冷,我们坐在车槽里根本没往外看。
我不再问了。高先生继续说,那洋芋我判断是从外地调来的
种子,因为大房子里堆了半房子,连点麦草都没苫嘛。我们就从大
堆上往麻袋里装,往外抬,装车。四个人抬一麻袋,提着麻袋的四
个角,第五个人钻到麻袋下头再扛一下,我们才能把麻袋装上车
去。
到十点多钟汽车装满了,车要走了,那个二劳改叫我们从装好
的麻袋里秤出十六斤洋芋来,说是一人二斤,煮着吃。自从进了夹
边沟,近两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刚到夹边沟的时候伙食最
好,也才吃个半饱。看着一汽车洋芋吃不进肚子里,我实在不甘
心,就跟姓魏的二劳改说,你-_巳那多秤出几斤来,叫我们吃饱一顿
不行吗?你的肚子不饿吗?二劳改在农场里的地位比我们高,人
家是挣1I=资的,一月二十四元,在吃的问题上比我们办法多,但他
们也是吃不了太饱,所以我才大着胆子那么说。可是那个二劳改
说不行,不是不叫你们吃,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下午干不成活。结果
我们就一人吃了二斤洋芋。肚子虽然没吃饱,但比起农场伙房的
伙食来强多了。
我说,库房里不是堆了半房子洋芋吗,煮着吃不行吗?
高先生:不行,人家有保管员——就是那个看大门的,不叫我
们动库房的土豆。装麻袋都是过秤的,人家要记数。
我们装了两天洋芋,一天两车,装了四车。我们只管装不管
卸,晚上不回夹边沟,就住在那院子的一间空房里。第二天傍晚,
最后一车洋芋装好了,行李都卷起来装上汽车了,二劳改说话了:
今晚上叫你们吃一顿饱饭——卸下一麻袋来,煮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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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那院子里有一盘不知什么人砌下的大灶,灶上有一口大锅,我
们就把一麻袋洋芋煮上了。还是挑的装得最满的一麻袋洋芋,足
有一百六十斤,煮了满满一锅。我们确是饿急了,不等洋芋煮熟半
生半熟就吃开了。
洋芋烫得很,一时间吃不进肚里,我们就一边吃一边把洋芋掰
开,放在地上晾着,一边晾一边吃。
长期挨下饿的人,可有一顿吃饱的机会了,吃的时候连嚼碎都
来不及,人人都是嚼两下就吞下去。那真是狼吞虎咽呀,囫囵乔
枣。吃呀吃呀,肚子吃饱了,吃胀了,但还是接着吃。大家都知道,
这样饱吃一顿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可能就这么一次,今后再也不会
有的。结果呢,我们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一卜坐不住
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
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
下咽。
结果,我们九个人——包括汽车司机——把一锅洋芋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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