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衣裳破了也不补;他看见了,就说,小高,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我
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看见我的衣裳实在脏得看不
过眼去,就逼着我把衣裳脱下来他给我洗。我呢,给管教干部们修
修门窗,做个板凳饭桌,总能带回一盒香烟或者人家给一个馍,拿
回来我都要分给他一些。他没有手艺,一点额外的吃食都搞不到,
饿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在木工组他的活还最累,因为他没技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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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能干拉大锯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时候,除了往我这边拉大
锯,还往他那边送,——就是往他那边推——叫他省点力气。
由于他是个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关系好,这天夜里他
把我伺候得特别好。我一呕,他就把洗脸盆端过来,叫我吐。后来
我的胃吐得空了一点,但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他就叫我靠着被子斜
倚着,他给我揉肚子。一开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
受不了,因为我的肠肚里都塞满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胀破了。于
是他轻轻地揉,在我能够承受疼痛的情况下轻轻地揉。揉呀揉呀,
终于我的肠胃通窍了;我开始拉,也吐,上吐下泻。他呢,一会儿接
我吐的,一会儿接我泻的,然后把污秽物端出去倒掉,再回来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来忙去伺候我,一
刻也没闭眼。
大概是天亮的时候吧,我上吐下泻终于把肠胃都腾空了。胃
部虽然还有点疼,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时候我又乏又累,睡意
上来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个土炉子里烧上了木柴,把房子烧得暖
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是又吐又泻把我搞得太累了,我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深沉,
一觉醒来,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气了,我喝了一碗凉水穿好衣
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阳的位置偏西得厉害,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
点钟了。我们木工组的人住在农业队大院后边的杂工大院里,挨
着我们的住房就是木工房。杂工大院的人们都出工去了,大院里
空旷无人。
我从木工房前走过,想到磨坊去。我在农场里最年轻,闲不
住,平常就爱到处乱跑。这时候我觉得肚子又饿了,胃空空的,就
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么的。可是我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一个奇
怪的情况:木工房门口原先是扔着一个坏耙子来的。耙子你知道
吗,一个像短梯子一样的长方形木框子,下面钉了许多大铁钉,是
用来压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这耙子是农业大队拿来叫我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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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的,因为太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扔在门口很多天了。这天我却发
现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侧面去了,立在墙上。我判断有人拿它
当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着耙子的横档爬了上去,想看看是
谁上了木工房,他想干什么。
我的半截身体超过房顶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见有个人在离
我几公尺远处趴着,他的屁股和两条长拖拖的腿朝着我,我看不见
他的脸。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认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对他太熟悉
了。我觉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个登高爬低的人,他的岁数也大
了,身体也虚弱,胆子也小,平时干活很小心,惟恐碰着哪儿磕着哪
儿,可今天他竞爬到房顶上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看他平平趴在
房顶上的样子,他是在干一件不愿叫人看见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便也没有出声,静悄悄地爬上房顶,蹑手蹑足慢
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
在干什么?
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
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
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
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
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
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
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
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
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
一角……
我的心真揪紧了!一刹那间,像是电流击中了我,我的脑子嗡
地响了一声。我木雕泥塑般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
僵住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钟?然后就几步上前朝着包袱皮踢
了一脚。我原想一脚把那些东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脚只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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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包袱布连同那层粘稠物踢得卷了起来。我又连踢两脚,才把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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