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看见我很惊讶,但声音里又充满了惊
喜。这时我倒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了。自从1957年年底我被划成
右派之后,就再也没给她写过信,她几次寄信给我我也没复信。她
可能早就以为我变心了,不爱她了,所以这次见到我她才表现出如
此的惊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只觉得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发冷,
脸却发烧。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和她打招呼。接着,为了避免她再
问我什么,我采取主动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她姐回答,我们想到一个老师家去看看。
我说去吧,你们去吧。我去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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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淑敏说不去了,不去了,走,咱们一起回家。
淑敏和她姐把我让进她家。
自从1957年的春天在她家住过半个月之后已经近三年了,我
没有来过她家,也没有写过信。我担心这次来她家她会冷落我,也
害怕她的全家人冷落我,我低眉垂眼畏畏缩缩进了她家。没有,她
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
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
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
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
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
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
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
什么在外边吃饭!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
……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
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
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
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
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
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除了铁皮炉子
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
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
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二三
年前的我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
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
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
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这天晚上她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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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
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
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
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
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行了,见
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
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
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
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
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
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
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
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
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以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
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
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
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
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
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
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
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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