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走动。喂,我喊了一声,走近她,她站住了,看我,我却认不
出她是谁。这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身体有点发胖。她的眼
角上长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圆圆的脸还显得年轻,漂亮。
“你是……”
我先开口说话,我希望她开口,她只要一说话,我就能判断出
她是谁。在城市里有过几次知青的聚会,有些人多年不见,发胖了
或者消瘦了,冷不丁地认不出来,但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都想起来
啦。
“我叫李静惠。”
她说话了,我却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踏实有过她这个
人。我困惑地问她是几班的。她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踏实的,她是
小宛六连的兰州知青,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来到农场的。我惊
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
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
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来踏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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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谁
听她说话我想起来了,1972年农场宣传队确是来踏实演过节
目,还真有她这么个人——她似乎是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演常
宝的那个姑娘。印象中她是个高中生,比我们这帮六四、六五年来
河西的支边青年小好几岁。她那时就是小圆脸,身材匀称,挺漂
亮。
我说:“你是喜欢踏实的自然风光才来这儿的吧?这儿比小宛
还荒凉。”
她很得体地笑了一下,说:“荒凉有荒凉的美。比起城市的嘈
杂和喧闹来,荒凉能净化人的灵魂。”
共同的审美趣味立即使我喜欢上她了,我高兴地邀她到队里
去歇歇。她说:“不。我随便走走,一会儿还要回安西县去。”
我明白她是从安西县坐车到踏实乡,然后雇农民的马车来踏
实分场的,便说,安西县的班车一天一趟,你回到踏实乡怎么回安
西县去?她说住踏实乡招待所,明天回安西县。我说那何必呢!
明天小宛农场的吉普车来接我,咱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可以回六连
看看去。
我确是想和她聊聊天,再三劝她住一天,我说生产队的办公室
有一张床,你可以住那儿。她同意了,并要我保证回到小宛场部后
找辆车送她去六连看看。
我们回到队里,把赶马车的农民打发走了,喝点水,然后又走
到田野上去。我们在田野上蹈踺了两个小时,看闪着银白色草浪
的草原,看近在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的雪峰,从山顶的云雾里垂
挂下来的冰川。蜃气笼罩着戈壁滩覆盖着草原。蜃气颤抖着,奔
流着。我指着被蜃气托起来的一片丘岭般的东西说,你知道那是
什么地方吗?她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那是锁阳城。唐代的时候,
太子李治和大将军薛仁贵率军征伐西戎,被哈密国之帅苏宝同率
军围困在苦峪城里,唐军挖地下的锁阳压饥止渴,等来了援军,大
败苏宝同。此后苦峪城改为锁阳城。唐代以后锁阳城衰败,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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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变成一片废墟。我指着奔跑的蜃气问她,你说,这蜃气像什么?她
略一沉吟,说,野马也,尘埃也。我大笑起来,说,真不愧是大学老
师。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晚饭是在队长家吃的。我做东,
买了两只老职工家的鸡,请队长的爱人杀了,吃烧鸡块。
夏季的河西走廊白昼很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悬在西边的田野
上空,无比辉煌。我送她回办公室休息,她却说时间还早,到外边
走走。我的意思是她看过南边的戈壁滩和小树林了,再看看北边
的截山去,可她还是要去胡杨林。她说,想看一下那次来踏实演出
住了一夜的地窝子。 .
夏季的胡杨林欣欣向荣,郁郁葱葱。胡杨树是一种古老的树
种,雌雄异株。此时,雌株上的絮果成熟了,绽裂了,黑色的比小米
粒还小的种子被释放出来,白色的绒伞载着它,在空气中飘呀飘,
像芦絮,像雪花,落在草尖上,落在我们身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
二十年前的情景:黄昏,我们收工回到地窝子,晾在外边的衣裳和
被褥上挂满了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的胡杨树种子……但是,我们住
过的地窝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林间的空地上很整齐地排列着二十
几个浅浅的土坑!
我领她走到当年女子排住的地方,问她那次住在几班的宿舍。
她只要说出是几班,我就能指出是哪个土坑,并且如数家珍地报出
哪几个人当初住在这儿。但是她说不出是几班,她说那天她住的
地窝子在西头,一个男知青领她去的,那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
我说一问住一个人的地窝子就两三间,一间是连队的统计员陈克,
一间是赶马车的刘志良,还有一间是菜班的齐国瑞,不知你住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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