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她向张大哥辞行,只说了一句:“我回来再和你结婚。”她说到了,也做到了。
十三
一场大雨驱走了持续几个月的干旱和炎热,秋天来了。
离秋收还有一段时间,但是谁都能感到收获的欲望。集市上摆出了各种用于收割打晒的农具,沙镰、尖担、扬叉、扫帚,还有牛绳、牛轭、磙架,空气中漂浮着灰尘,人们为了一分钱吵吵嚷嚷。余锋在人们中间挤着,眼睛在货物和人们的裤管上扫来扫去。张道国跟在后面,不停地给他介绍市场行情,说着一些今后的打算,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只响着市井的声音,心里想着以前的事情。
以前他给前任市委书记老刘当秘书,新城是刘书记的联系乡,他就来过这里。实行责任制以后,有一段时间基层党组织比较松散,大家都埋头忙自己田里的事情,村干部不用再吹哨上工了,心里都有失落感。党的活动也少了,当时有一种说法:“中央是执政党,地方是自由党,农村是地下党。”为什么是地下党?大队部的房子都分了,没有了活动的地方,干部、党员开会都要轮流找地方,要不就搬只小凳在大树底下开会,就像当年搞地下斗争一样。这当然不行。刘书记带着他到三道岗,搞了一个试点,这个试点后来经过组织部的秀才们总结,叫做党员活动室。党员活动室的经验又被省委《支部生活》杂志推广,使新城一度成为党建先进县。当年的县委书记也提到外地当了组织部长,现在已经是副省长了。可是刘书记连在本市也没呆成,调到了外地。这样做的结果是连他也受到了影响,至今得不到提升,成为一个“受两个女人管”的人。那时候赵离不过是市医院的小小副院长,一个无足轻重的妇科医生,他一想到这些心中就气不愤。
余锋不久前利用到外地开会的机会,顺路去刘书记那里看望。刘书记不忘旧情,在一家星级酒店摆了桌家宴,特意从家中带去一瓶五年以上的茅台,算起来这酒还是从经州带去的,这件事使得余锋激动不已。本来他有半斤的酒量,可是喝了二两就醉了,哭得像一个初次回娘家的小媳妇。刘书记易地作官,固然不会寂寞,捧场的人也不比在经州的少。可是人的虚荣心是无止境的。刘书记离开经州,仍然想经州人还像过去一样拥戴他,最好在他面前说些今不如昔之类的话。起初也的确常有人来走动,但是近年来渐渐人稀,正感叹人走茶凉时,余锋专程探视,正对了他的心思。他看着余锋涕泪横流的样子,且不去劝慰他,只以欣赏的眼光和一两声同情的叹息相伴,这种欣赏和同情十分复杂,恰是母亲之于婴儿,师傅对于爱徒,老板之于小蜜的那种。等到余锋释放了全部的委屈,刘书记这才叹道:“我知道调走以后,关于我的闲话不少,有人说我喜欢务虚,有人说经州在我主持工作的几年落后了。不看当时的历史条件,妄下评论,这是共产党人的作风吗?”刘书记的爱人,余锋称为黄姨的女人也在场,她有着一副梨形身材,胸小而肚大。胸小,能容的事情就少;肚大,需填塞的欲望就多,她一向相夫有方,以前在经州的时候,能够经常代丈夫表态,处理事务,因此人称黄市长。此时看到这对人儿相对唏嘘,她骂了一句:“你们经州的人都是狗。”按她的愚见,倘使经州有五百万人,四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该是狗,这一个人就是余锋。刘书记看她说话不像话,拦住说:“经州的干部群众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坏就坏在那里的党风不正,思想不纯。背后说坏话,就是党风不正思想不纯的表现。”余锋本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坏话,可是老领导的耳朵就是他的耳朵,老领导夫妇既然有意见,他就有义务论证这意见,联想到市委近年总是大讲成绩,正常的逻辑是:肯定现在就意味着否定过去,于是现场发挥,演绎出一些否定前任市委的故事。刘书记不听则已,一听,就拍桌子怒道:“别高兴太早!以为我不行了,告诉他们,我还不老。”黄姨趁机告诉余锋说,刘书记当秘书时的老领导最近已从外省调到中央。“我们老刘说是五十二岁了,掐头去尾,实打实正在吃五十的饭,还在提升的杠杠以内呢。”临别时,刘书记特意拍拍余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别泄气,来日方长。”
这次见面使余锋激动了很长时间,也琢磨了很长时间,刘书记的话里,明显有一种暗示,在他蜗居山城一隅的时候,也许上层的事情正在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正是世人所谓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种强烈的期盼就像眼下农人对于收获的期盼一样,在周身骚动着。
路过一个卖编织袋的小摊前,摊主正在歪着头听袖珍收音机,他弯下腰,拍拍那人的肩膀,问:“卖袋子呢,生意好不好?”那人把收音机装进口袋,说:“是余书记呀?”余锋对群众认识自己毫不奇怪,点了点头。那人说:“一个集能卖四五条吧。”
余锋问:“能赚多少钱?”
那人说:“一只赚两毛,块把钱吧。”
余锋说:“那就不够你的时间成本了。时间成本你懂吗?”“你是说不够我半天的工钱。”那人说,“不过赶集有赶集的快活,还能得到信息,我今天就知道安徽和上海的人来收板栗,预付定金,两块六一斤。”
余锋惊讶地对张道国说:“我们新城的农民真不简单,时间成本和信息这样的词汇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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