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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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审讯时间太长,回号总是过了开饭时间。饭菜在铁栅门地上放着,凉饭、凉菜带尘吃下。这天晚上我头昏眼花,再不吃安眠药睡觉,怎能顶得住明天的凶狠审讯?我敲门,巡逻解放军一只眼从门上小洞里盯着我问:“什么事?”“睡不好,不能想事交待。谢谢你们给我几颗安眠药。”本想只要说是交待,也许可以通融一下,殊不知解放军叫来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她骂道:“你已要过几次了,告诉你,监狱里没有安眠药。你们这些人真不识相,脸皮厚!”板着脸瞪我一眼,走了。我只好回头坐在板床边,深感审问频繁,逼供蛮横,脑子真空受得了,而身体受不了。

  从次日起,审讯时不准坐了。每天上、下午,有时一天连市三次,直到夜晚十一二时。每次都是纠缠以上那些问题,审不清问不完,继续好多天,态度对我时而硬,时而软,软硬兼施,变幻无常。恐吓威胁之后,突然改换“闪电”战术,把问题集中到我和杨虎、田淑君的关系上了。气汹汹的主审员说:“已经告诉过你多次,你的问题是严重的,若不调查清楚,怎能随便拘留你。你放聪明些,不要顽固,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和杨虎、田淑君的关系如实交待吧!”“已经说过,也写过材料了。”我说。“你没有如实坦白交待事实的真面目,重新交待!”我忍着一肚子气。

  “关于杨虎的问题,我在材料里已经作了如实的交待,需要补充的是:1952年,杨虎的填房田淑君因心脏病在上海五原路某公寓去世,身后凄凉。杨虎从北京来电嘱我代劳协办他妻子的丧事,我看在他的情面上,主持了丧仪。关于杨、田事我已说完了。”主审老头听完大发雷霆,说:“你总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大堆都不在点上。杨、田有个‘兴中会’,田还办了‘中华妇女协会’,这两个会干些什么?你协助干些什么?快快交待!”我说:“这两个会我都未参加,他们的这些组织和我实在没有关系。”“田淑君和杨虎除夫妇关系外,还有什么关系?”“她是‘中统’

  的人。”“那么你知道她在‘中统’干些什么?”“我是听说的,有些什么事实我确实不知道,我和她们往来接触,从不谈政治。因为怕暴露自己的政治面貌。”老头大喝一声:“别人是一问三不知,而你是一问八不知,回号去!”老头揿铃。我回到号房,坐在床沿上,我的内心由紧张而麻木。巡逻人见我不吃饭,从小洞里说:

  “怎么不吃?”把铁栅、木门打开,叫我拿进饭菜,我吃了一半。

  次日,不待吹号,天亮便起床了。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觉得暴风雨即将来临。

  吃了半碗玉米粥,又被“提审”。这回经过通道末端左边空角地上,忽然发现一大堆刑具,因刹那间,只看见绳子、木钉板……。暗想:这是故意威胁,还是给我上刑呢?啊!吊桶落在井里,由人打水吧!

  三、残暴逼供

  进审讯室,主审老头见我便怒气冲天,大声道:“站着,低头!”我愣了半晌不语。“怎么,叫你低头,听见吗?”我心想唯一的办法,只好听从了。“低得不够,还要低!”于是仍然在“兴中会”、“中华妇女协会”的枝枝节节问题上没完没了,纠缠不清。老头又说:“你昨天交待的,说得好光荣、好漂亮,难道你和杨、田没有做过一点反动事?那么干净?他们的反动活动你也一点不知道?干干净净?

  反而对党是功臣似的。”这时,女陪审员也把钢笔夹在指缝里站起来,整个脸变成了蜡色,道:“已经审讯你好长时间了。你还不老老实实交待,你想想,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能抓你进来吗?你这样顽固,只有自讨苦吃。”年轻的男陪审员也插话骂道:“你们这种女人,只配陪男人睡觉。看你这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混蛋!”女的又接着骂:“不老实交待,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有什么好处?”我一语不发,低头弯腰,由他们辱骂。可是心里怒火燃烧得像要爆发的火山。这样的侮辱,这样的九十度弯腰,连续了好几天,腰酸如裂,站不住,一阵头昏,突见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初以为是鼻血,用手指一抹没有,擦眼,方知血是从眼里流下的!

  有一次,晚饭后,在另外一间屋里提审,一直审讯到深夜。我忍不住开口:

  “一日三次提审已好几天了。夜已深,可不可以明天再审?你们也累了,大家安息吧!”这下惹了大祸。主审拍桌大怒,“你好大胆,讽刺我们,叫我们去死?!”

  我说,绝无此意。老头说:“‘安息’二字指的是死人,你还赖?以为我们不懂,你这混蛋赖货,你敢如此猖狂!”我说:“四川人嘱旁人睡觉谓之‘安息’,这是一句带敬意的客套语。”“你还要强词夺理?胡说,狡赖,你这赖货,枪毙你!”

  我暗想,他们抓不到错,就在这两个字上大做文章。骂完揿铃。一个约甘几岁的狱警进来。老头将刚才经过的事,向这个狱警叙述一遍。狱警伸手一把抓住我胸脯,拉到了太平间,开口一声:“妈的!”给我一耳光。骂道:“打死你这赖货、反动分子。”举手又向我胸脯一拳,正中曾经患过三个月肺病的左肺,立刻疼痛难受,眼泪直淌。我将手抚摸着胸慢慢揉摩。他还用脚死劲踢我,看我倒下后,他突然停手,像豺狼似地对我说:“我没有打你,是吗?”我瞪着眼,望着他。见我不作声,他想举拳再打。我怒火冲天,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是的,你没有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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