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_余杰【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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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硕士到博士,他的生活仿佛是一条平缓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个敏感而固执的青年迷

  恋上了文学——也许所有敏感而固执的青年都会选择文学,文学是与这样的青年如影随

  形的撒旦。然而,文学不仅没有成为胡河清风平浪静的避难所,反而倍加了他的敏感与

  固执。

  “文学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坐落在大运河侧的古老房子,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胡河清爱这座房子中散发出来的线装旧书的淡淡幽香,也为其中青花瓷器在烛火下映出

  的奇幻光景所沉“醉,更爱那断壁残垣上开出的无名野花。“我愿意终生关闭在这样一

  间房子里,如寂寞的守灵人,听漏深远去的江声,还想人生的神秘。”胡河清像是从

  《史记》中走出来的人,从《世说新语》中走出来的人,从《聊斋志异》中走出来的人,

  他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现实生活,转身面对一片无邪的天空。在人心叵测、尔虞我诈的

  社群里,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毫不掩饰地白眼相向;对于朋友和

  学生,他全抛一片真心,以致有的毕业的学生从千里之外赶到他的灵前泣不成声。他自

  己扛着一道黑暗的闸门,在暴风雨中,以光裸的头顶去承受光电霹雳。一般的人只有接

  受既成现实的漠然和漠然背后信仰的空缺。在残忍与非正义的深渊中,胡河清为了生存

  下去作了许许多多的尝试。从笔下一叠又一叠的文稿到单身远游时神采飞扬的照片,从

  洋溢着生命激情的西方绘画到窗前那盆青翠的绿色植物,从一群比他更年轻的学生到一

  卷汇集I东方最高智慧的佛经,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失败了。他无法降低生存的标

  准,他的血液中缺少苟活的因子,他发现周围的环境比狂人的时代还要冷酷和丑恶。生

  命的尊严与骄傲就这样轻易地被平庸所摧毁么?胡河清奏出最后一个变微之音后,生命

  之弦就此断裂。

  在评论集《灵地的缅想》的序文里,胡河清绘声绘色地谈起自己的梦:“我梦到自

  己骑上了一头漂亮的雪豹,在藏地的崇山峻岭中飞驰。一个柔和而庄严的声音在我耳朵

  边悄悄响起:‘看!且看!’我听到召唤,将头一抬,只见前面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

  幻化出了一轮七彩莲花形状的宝座。可惜那光太强大,太绚美,使我终于没有来得及看

  清宝座上还有别的。”神缺席了,可神谕还索绕在胡河清的耳边。神不过是一个影像,

  在这个影像中胡河清看到了画在永恒的墙壁上的自己。齐克果说过:“人们对待生活就

  像小学生对待他们的作业,他们懒得自己运算,总想抄袭算术。于是,自己的影像崩溃

  了,只剩下雪山和阳光,只剩下乞力马扎罗山上死去的豹,寂寞的曙光,一片平静。胡

  河清生前最得意的一篇文章是《钱钟书论人在“钱学”成为显学的叨年代,胡河清的这

  篇文章据说是唯一受钱钟书先生激赏的评论。知音固然是知音,但在生命的内蕴与价值

  的取向上,胡河清与钱钟书通然不同。相反,他更接近于王国维。钱钟书的生命状态是

  做学问的,故能“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临乱世而继绝学;胡河清的生命状态是任性

  情的,故能如破冰之日的黄河,汪洋肆虐地奔腾而下,遂成绝响。与钱钟书那蜗角兔毛

  中亦能见乾坤的智慧相比,我更欣赏胡河清心灵经纬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力

  度。胡河清曾谈到“苦求兵士向尘贸’的王国维:“他集诗人哲学家的痴气于一身,竟

  把柏拉图那冰清玉洁的理想国当作了人生的题中应有义,则哪能不失望?哪会不叹

  息?……王氏对人生持论过高,放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叹

  息,终于自况以没,走了‘空扫万象,敛归一律’的绝路。”这里,又出现了“独上高

  楼”的意象。表面上是在说王国维,何尝又不是胡河清的自况!高楼上两个凄苦得令人

  揪心的身影合二为一了。胡河清到底没有像钱钟书那样“将人生的丑恶、缺憾转化为审

  美形象的特殊本领”。他最后奋然一跃,终于消灭了命运巨大的阴影。卡夫卡早就说过:

  “你可以逃避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

  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胡河清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满天风

  雨下西楼”,这一个“下”字,超越了鲁迅《挝客》中那位赤着脚在荆棘地上义无反顾

  地向前走的过客,而几乎再现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布恩迪亚家族中最后一个

  人将家族的历史翻到最后一页的苍茫景象。胡河清的好友李颌把胡河清的最后一跃称作

  是“中国当代文化的共工篇”,他如此沉痛的写道:“我不知道胡河清坠楼以后是什么

  样的时代……”但是,如果可以把王国维自沉、陈寅格的《柳如是别传》、圆明园的废

  墟并称为20世纪中国文化之三大景观的话,那么胡河清则以共工的形象为之提供了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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