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能够?”意思是说,天涯海角之内,骨肉之亲,能够活着的、健在的、在一起的,又有
几家呢、人世乱离不可避免,连毛主席都太太、妹妹、弟弟被枪毙,长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
时被美军炸死;次子毛岸青也疯了。革命者的革命下场,第一家庭都凄惨如此,“依然骨
肉”,都不能够。依此类推,几十年来的中国家庭,能免于毫发无伤者又几希?反革命者如
老姨父,自然更在劫难逃,悲惨的是,他沦落到要掐死亲人以救亲人,如此反革命下场,亦
属奇闻。比起他们的遭遇来,我们其他家人的苦难,像六叔一辈子做“三关人物”(被日本
人关、又被国民党关、又被共产党关),我半辈子做“二进宫”人物(两次坐牢)等等,简
直都算不得什么了。
在人世乱离中,有的死于敌人之手,有的死于亲人之手,有的死于同志之手。二姊不但
写出自家的苦难,也写出他家的苦难。她写她的老师陈琏,就是死于同志之手的例子: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有过两次学潮。爸爸常对我们说:“当学生的责任就是好好念书,什
么党呀团的都是穷学生于的!”
不谈爸爸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总是会受到影响,从来不参加游行。“反饥饿,反内
战”的游行那天,我就回家了。另一次是清早到学校就听说教语文的田先生和教历史的陈琏
先生被捕了,学生组织罢课,我立即参加,因为我喜欢陈琏先生,抓那么好的老师太不公
平……
解放后一次全校联欢会在风雨操场举行,这种不在大礼堂举行的全校聚会,表面看似乎
不那么正式。但陈琏先生突然穿着解放军的灰色棉军装出现在台上,引起全场沸腾般地欢
迎!陈先生的样子依旧羞答答,与军装那么不协调。显然那套军装对娇小的她是太大了点,
她举手敬军礼又那么不习惯不自然,但是台下长久持续的欢呼声和掌声,说明她多受同学的
欢迎和敬爱!陈先生用平静的微笑等待台下能听她讲述自己被捕后的经历。
与陈琏先生一同被捕的还有她的丈夫。因为她是陈布雷的女儿,专门打电话到南京请示
陈布雷:“他的女儿有叛逆行为怎么办?”陈布雷回答:“依法查办!”就因为这句话不是
求情,才更不敢动她,将她押送到南京开始在家被软禁。她只有从国民党的报纸上,推测局
势的实际变化情况,也意识到国民党在南京撑不下去了。陈琏说自己始终没屈服过,并对陈
布雷宣布:“你走你国民党的路,我走我共产党的路!”最后国民党往台湾撤退的时候陈布
雷自杀,陈琏重获自由参加了解放军。
陈琏的丈夫解放后曾在报社工作,反右的时候被划为右派。陈琏在华东局工作很多年,
“文革”期间跳楼自杀身亡。
可叹陈琏先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走的是“幽明异路”,想不到最终竟然是父女“殊途同
归”!
不管怎么反讽,还有陈布雷、陈琏永不明白的外一章:陈布雷的孙子、陈琏的侄子陈师
孟,几十年后,却在台湾小岛上数典忘祖夜郎自大的做了台独党的台北市副市长!这个投机
分子早被我写文章痛斥过、他的祖父与姑姑的故事也早被我写文章评论过,二姊绝没想到我
们李家与他们陈家竟有这么多的前缘与后话。这就是二姊回忆的可贵处,她行云流水的写别
的,但总被我峰回路转的变成李敖回忆的相关章节。其实,成功的回忆录绝不光写自己,还
要能衬出自己所处的旧家与时代,二姊帮我衬出了这些,并且填补了我早年的失忆。
如今我敢写这本书,早年部分,正因有二姊为我打底,我才得以顺利完槁。-二姊万
岁!
我从北京转天津到上海时,已是一九四八年岁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学校当时叫缉规
中学,今已改名市东中学,老友陈平景、陈兆基都代我旧地重游过、拍照过。缉规是聂缉
规,他是曾国藩女儿曾纪芬的丈夫,曾国藩儿子曾纪泽在日记中骂他“纨挎习气太重,除应
酬外,乃无一长”,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也如此骂他,不过左宗棠却提
拔他,最后自江苏巡抚做到浙江巡抚。我对缉规中学感情最淡。一来前后只三个月;二来上
海是个市侩气极重的地方,给我印象不佳。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书店。
我从小爱书,在北京念小学时候,最吸引我的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史家胡同一家商店的
橱窗,窗内有蒸气火车模型,这是真正用蒸气开动的玩具,我爱死它了。另一个是学校音乐
教室后面的一个书橱,橱内是一排排整齐的丛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的《小学生
文库》。在日本鬼子统治北平时期,这些书是比照禁书锁起来的,抗战胜利后,不但橱门打
开了,我还做了图书馆长。从此“利用职权”,对这套“小学生文库”,更为熟悉。这套书
有五百本,约一千万字,插图达七千多张,作者达一百二十人,是我欣赏的第一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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