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_李敖【完结】(17)

阅读记录

  粮。

  我呆了。开明书店呢?开明书店哪里去了?难道连那么一家极不景气的店面,也开不成

  了么?我不死心,向面包店的柜台小姐打听打听。小姐头都没抬,把手向上一指,又向后一

  指,声音平直他说:“搬到三楼去了!它没有门,你就从后面上楼梯。”我顿觉起死回生,

  谢谢她,遵命做了。走到后面,满屋满地都是面包工厂狼藉,满楼梯也是。我左闪右躲、九

  转十绕,总算上了三楼。迎面的是一同小房,左边有一点铁柜式书架,右边就是四张办公

  桌。要找的书,寥寥可数,就在书架上。办事的是一位女孩子,她很亲切地帮我包了书。我

  跟她谈了几句,她对开明书店却很陌生。这时,一位老先生进来了,坐在朝窗的办公桌旁。

  我想这位老先生一定知道得多些,我首先打听索非先生的下落,他望着我,为之一怔。然后

  说:“索非在本店,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下落早已不明。”

  我向他说:“四十多年前,我去过上海开明书店总店。”看他反应。他盯住我好一阵,

  慢慢他说:“你这位先生啊,你看到最风光时代的开明书店了。可是,这口开放探亲后,我

  去了上海,上海的总店却早就没有了。所以,开明书店啊,全中国只剩下台北这一家。我们

  这一家也撑不下去了,只好把一楼房子租给面包店,自己搬到三楼来。这就是开明书店。没

  有人认识它了,连我也不认识它了。”

  抱着新买的一包书,我原路走下楼来,走出了“马可孛罗面包公司”。站在门口,我转

  身仰望,在古老的建筑沿线外,是一片苍穹。像是死掉一个老朋友,我黯然而别。

  在上海,除了对书店的深刻记忆外,跟王家桢吃饭那次,也使我记忆犹新。王家帧是我

  姨父李子卓的小舅子,他本是替张学良主持外交的。张学良垮后,他的宦途也今非昔比。抗

  战期中,他做国民参政员、做外交部顾问,已是闲职。抗战胜利后,出任东北行辕政治委员

  兼东北生产管理局局长。抗战时他在重庆,他的家人都留在北平。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

  平,坐着新式福特汽车,国民党大员也。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后方秘密讨了个姨太太,而这

  姨太大却是共产党。他的最后投共,听说跟这位姨太大有关。当时共产党革命,多少女孩

  子,为了献身国家与理想,甘心牺牲自己,而实际献身给国民党高干以卧底者,比比皆是。

  这位王府姨太太下场还算好的,工晓波的母亲,就是下场凄惨的一例:她嫁给宪兵高干,最

  后被查出,伏尸法场。当年我被国民党特务软禁时,特务们看到王晓波来看我,就闲聊起他

  们见过王晓波的母亲,说那位女士年轻漂亮,可惜牺牲了。

  我在上海住了半年,除了对书店的好印象外,其他乏善可陈,所见所闻,一片大难将至

  味道。早在抗战胜利之后,我家的情况,在二姊笔下是这样的:

  胜利后家里陆续来过爸爸一些老朋友,他们是曾去重庆内地“抗战”荣归的接收大员

  们。我记得的有兴安省主席吴焕章、抚顺煤矿张莘夫、外祖母的娘家堂弟孙棣坡及老姨父的

  妹人、后来仟中共政协委员的王家帧等等。爸爸参加地下工作的一段经历,就是由吴焕章出

  具证明的。很明显爸爸思想上难以平衡。过去有些人学历、资历、能力不如爸爸,但有“内

  地抗战”做雄厚的本钱,荣回故里,个个都是耀武扬威的功臣。爸爸苦笑着。受一家十多口

  人的拖累,爸爸又能做何选择?曾有一度爸爸准备随吴焕章去兴安省任个职员。

  兴安省是闰民党当时新划分的东北九省之一。可那个时候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吴主席

  空有头衔无法上任。张莘夫在去抚顺上任后遭惨害,国共两党相互推卸责任。最后爸爸靠舅

  老爷孙律坡介绍,到东北营城子煤矿当总务处处长,总算勉强撑住过重的家庭负担。因为只

  是个雇员,倒也过了段安定省心的日子。

  爸爸在营城煤矿的时候,认识了台湾人翁镇,并且对他有所帮助。翁镇感念爸爸,曾告

  诉他时局不好,可考虑去台湾,后来翁镇返台,留下“台北市新起前街一段十一号六桂行”

  (后改为“台北市汉中街一三九号六桂行”)的地址,这是爸爸最早想来台湾的张本。可是

  一想到二二八时台湾人大杀外省人,就心有余悸。所以从北平出来,没有直来台湾,反倒先

  落脚上海。这一错误,大伤家中积蓄的元气,最后匆促决定来台后,积蓄所剩无几了。

  我们全家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一日早上离开上海的,搭的是中兴轮。中兴轮本来还算豪

  华,可是现在已沦为难民船,有立脚处,就是难民。我们把行李堆在甲板上,我就躺在行李

  上飘洋过海。五月十二日傍晚到了基隆,自此一住五十年!

  我们全家八口逃到台湾后,爸爸死了,枯骨一坛;妈妈九十高寿,与我同在。当年的孩

  子们;如今只有我一人在台湾。

52书库推荐浏览: 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