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沟回民马志文对我启蒙的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此刻,我开始动笔写这部书了,我
知道他从此刻便一丝不敢松懈。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像触摸一样,烫着我的这只握
着钢笔的右手。从此刻直至这本书写完,他的心情会比我更紧张更严肃。等到我和出版社的
编辑们谈论稿子时,我知道他会在遥远的沙沟祈求——那时沙沟四野苍凉的大山上,酷烈的
旱风正吹黄稀疏的麦子,马志文和他的妇人手里正握着镰。晴天里,从大山向远处望去,西
海固的沟壑峰峦茫茫无边,像一片黄土的海。
描画这样一个硬壮的汉子么?
不,任何旧文学的手段都无法奏效。
我总在琢磨,马志文和他的乡亲们在等待着怎样的作家和作品。他们不读旧史书,他们
不读旧小说,他们甚至反对学习文化反对认字读书——然而今天如此一类人正期待着我。
我无法尽述我的心情。
由于沙沟回民马志文的启蒙,我一步步靠近了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
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中国有八百万回民,哲合忍耶是其中一部分;“哲合忍耶”一词
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高声赞颂。
八百万回民都是历史上进入中国的、伊斯兰教徒的后裔——从唐到元,西亚、北非、中
亚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商人、工匠、军人,曾经持续地自愿或被迫进入中国。有的是举族迁
来,有的是组成商队——广州港和泉州港正是因为他们与中国的这种商业与移民的关系,而
成为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港口。珠江因阿拉伯珠宝商人船沉珠散,江水吞下了珍珠而得名。
云南因元朝以这种伊斯兰人物为行省长官,不仅从那时起永远划入了中国版图,而且至今仍
然是中国回民最多的地区之一。
后来,回民在中国每一个角落都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体质上逐渐与中国人混血相融,
人们不易区分他们了。一两代人之后,在强大的汉文明同化之下,他们忘却了自己曾讲过的
阿拉伯语、波斯语及中亚各种语言——他们不仅失去了故乡,也失去了母语,变成了一种信
仰的中国人。
人们后来觉得他们令人奇怪:穿戴语言都和汉族毫无区别,却古怪得不吃猪肉。
中国人喜欢含糊地看待事物——时间愈长,中国对于回回民族的认识就愈糊涂。严谨的
一神教信仰体系、起源于犹太教的禁食原则,都被玩笑和无知曲解了。
信教——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虽然中国人也常常进香许愿,处处
有雄伟的寺观建筑,有数不尽的神像。
外来的回国人生活在这片汉文明海洋里,继失去故乡、失去母语之后,失去信仰的历程
也一直在进行。
也许,今天的八百万回民中,至多只有一半人还坚持着自己的信仰。
哲合忍耶就是这些人的核心;今天它大约有四十至六十万人。
像犹太教、基督教一样,任何世界性的大宗教,都有许许多多派别和集团。中国回民中
约有四十个不同的教派团体,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之一。
当我的《金牧场》发表时,曾经举办过一次朋友之间的小小庆祝会。沙沟农民马志文被
我作为第一名贵宾,介绍给包括文化部长王蒙、美国大使夫人包柏漪在内的客人。他满面通
红,神情严肃,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他不吃一口烤羊肉,不喝一口汽水,仿佛
在经受着严峻考验。蒙古朋友们在疯狂地唱歌,哈萨克朋友们在纵情地跳舞——而马志文头
戴白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一座山。
他一个人便平衡了我的世界。
他只等我结束、离开、随他回家。
我总是在独自一人时,凝眸对着混沌的视野。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奢望,企图捕捉
住哲合忍耶的形象。自从在那有关金色牧场的一切结束的时刻里结识了农民马志文——我的
文章便奇异地冠上了他的信仰之姓;他的名字也奇异地指示着我的文章。
我放浪于广袤的北方。后来我放弃了职位薪俸,在以西海固荒山为中心的北方放浪。我
一遍遍地让西北粗硕的早风抚摩我的肌肤。我让心灵里总是满盈感动。向西我又走到了伊
犁;二百年前有一位哲合忍耶的妇女在伊犁河畔殉命。我终于在这样的人面前跪下了——那
一天我有一种终于获得了安慰的感觉。向东我一直到达松花江,一步步体味着被流放的艰
苦。我遍访了二十多个教派,请教了许许多多潜伏在民问的伟人。我喜悦地感觉着自己的蜕
变,新生的自我如今是坚定而沉默的。
在一处处拱北——圣徒墓,哲合忍耶和其它许多教派都重视拱北和圣徒,认为圣徒是存
在于民众和真主之间的中介——周围,我结识的哲合忍耶派回民愈来愈多。马志文把我介绍
给他们以后,一张粗糙黑红的脸庞就变成了无数张形形色色的脸庞,争先恐后地向我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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