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_张承志【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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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强拉着我,诱惑着我。那最初的时刻降临时我毫无悟性——我并

  没有察觉:万能的造物之主为我人生转折安排的瞬间,已经实现了。

  我沉入了这片海。

  我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诱惑是伟大的。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听着一个中国人怎样为着一份心灵的纯净,居然敢

  在二百年时光里牺牲至少五十万人的动人故事。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

  一个牺牲者集团。我感到彻骨的震惊。

  他们如幻影在我两眼里闪烁。他们如波涛拥载着我。他们生动活泼,憨直淳朴,单是想

  想他们已经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哲合忍耶中有一个集体名字——多斯达尼。这个词是中国回

  民常用的“多斯弟——朋友”的复数;对于我,多斯达尼就是中国底层不畏牺牲坚守心灵的

  人民。

  难道可能概括多斯达尼么?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身在这个几十万人的集体里,才强悍有力并神采照人。他们

  几十万人,都因为正在坚持着一种精神,才可能活得震撼人心。

  我只能尝试——以这种精神,作为我这部毕生作的主人公。

  文学、艺术、学问、认识——当我独自把这些概念推溯到它们的初衷,当我苦苦询问着

  它们的原初含义时,我为自己激动。走向这样的道路有如钻入黑洞,走通了有一种出狱的晕

  眩。让自己的文章纳入深沉的禁忌,让自己的真诚升华成信仰,让自己的行为采取多斯达尼

  的形式——我为自己获得的这一切激动不已。

  我下定了这最终的决心。用我以前凭预感找到的词汇来说,我踏上了我的终旅。不会再

  有更具意义的奋斗,不会再有更好的契机,不会再有能这样和底层民众结为一体的文章。回

  民把具有宗教意味的决定叫做“举意”或者“举乜贴”(乜读捏音)——我举意,这是最初

  的也是最终的乜贴:做一支哲合忍耶的笔,写一本他们会不顾死活保护的书!

  ——有过这样的事:

  在海固哲合忍耶起义失败之后,那是在一九四○年。国民党进剿山区的队伍探得起义领

  袖马国瑞师傅曾经潜居在一个小山庄.在那里读书办教——那个小山庄在固原,叫双林沟,

  师博住在一个叫马天才的人家里。马天才投身起义,家里女人娃娃守着师傅常常阅读的两木

  箱书籍。后来官军听说了师傅曾经在这里住着读书,就发兵前来马天才家搜查。当时那女人

  正在切菜,见官军一拥而入,她举起菜刀便砍。兵被她砍倒了一个,她也死于乱刀之下。官

  军毁了她的家,但是没有找到那两箱书籍。

  四十多年以后,哲合忍耶能够公开了。这家人的后代找到了国瑞师傅的遗腹女——风琴

  姑姑;正式把那两木箱书还给了她。

  去年,我看到并浏览了这两木箱书。木箱子很旧,书籍大多霉黄了。我说不出自己的感

  动。我觉得,只有这些书是幸福的。

  这件事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也许是给了我强大的刺激。我无法赶开那些书的影子。我也

  写了几本书,蘸着他人不知的心血。但是我没有看到过读者对我的保卫,只看到他们不守信

  用地离开。

  在我对自己的生命之作抉择了以后,我不能不渴望读者的抉择。

  当我觉察到旧的读者轻松地弃我而去,到书摊上寻找消遣以后,我便牢牢地认定了我真

  正的读者,不会背叛的读者——哲合忍耶。

  一想到这部书将有几十万人爱惜和保护,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幸福。这才是原初的、作家

  的幸福。为了夺取它,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任何苦楚都是可以忍受的。

  我举了意。

  大西北,尤其是哲合忍耶回民热烈地欢迎了我。三四部一直为他们秘藏的、用阿拉伯文

  和波斯文写下的内部著作,为我译成了汉文。悄无声息的大规模调查开始了,近一百六十份

  家史和宗教资料送到了我手里。一切秘密向我洞开,无数村庄等着我去居住。清真寺里的学

  生(满拉)争当我的秘书,撇下年轻的妻子陪着我寻觅古迹。困难时,尤其是当我退职成为

  一支笔以后,德高望重、八方闻名的大阿訇(礼拜寺教长)们破天荒地用汉文写信,给我寄

  来安慰鼓励。我又一次出名——这一次是任何名人都不可能想象、而我却竭力追逐的出名;

  从西海固到青铜峡,从甘肃到新疆,山区川地里的农民们半准不准地传说着我的故事,我尝

  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自豪和幸福。

  没有比这更值得献身的事了。我的心中只有这一片光明。我的抉择,我的极致,我的限

  界,都仅仅在这一件事情之中。一九八九年秋,我宁静下来,开始了我的人生尔麦里。

  尔麦里,回民们一般指某种宗教功课,指的是“干”。哲合忍耶回民为着一项虔诚的尔

  麦里,哪怕是用于圣餐的一只鸡,也要拴上用净水净食喂一个月。二百年里他们常常把上阵

  牺牲和尔麦里合在一起。这个概念比起一般日常的宗教生活(礼拜、诵经等),往往有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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