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强拉着我,诱惑着我。那最初的时刻降临时我毫无悟性——我并
没有察觉:万能的造物之主为我人生转折安排的瞬间,已经实现了。
我沉入了这片海。
我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诱惑是伟大的。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听着一个中国人怎样为着一份心灵的纯净,居然敢
在二百年时光里牺牲至少五十万人的动人故事。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
一个牺牲者集团。我感到彻骨的震惊。
他们如幻影在我两眼里闪烁。他们如波涛拥载着我。他们生动活泼,憨直淳朴,单是想
想他们已经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哲合忍耶中有一个集体名字——多斯达尼。这个词是中国回
民常用的“多斯弟——朋友”的复数;对于我,多斯达尼就是中国底层不畏牺牲坚守心灵的
人民。
难道可能概括多斯达尼么?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身在这个几十万人的集体里,才强悍有力并神采照人。他们
几十万人,都因为正在坚持着一种精神,才可能活得震撼人心。
我只能尝试——以这种精神,作为我这部毕生作的主人公。
文学、艺术、学问、认识——当我独自把这些概念推溯到它们的初衷,当我苦苦询问着
它们的原初含义时,我为自己激动。走向这样的道路有如钻入黑洞,走通了有一种出狱的晕
眩。让自己的文章纳入深沉的禁忌,让自己的真诚升华成信仰,让自己的行为采取多斯达尼
的形式——我为自己获得的这一切激动不已。
我下定了这最终的决心。用我以前凭预感找到的词汇来说,我踏上了我的终旅。不会再
有更具意义的奋斗,不会再有更好的契机,不会再有能这样和底层民众结为一体的文章。回
民把具有宗教意味的决定叫做“举意”或者“举乜贴”(乜读捏音)——我举意,这是最初
的也是最终的乜贴:做一支哲合忍耶的笔,写一本他们会不顾死活保护的书!
——有过这样的事:
在海固哲合忍耶起义失败之后,那是在一九四○年。国民党进剿山区的队伍探得起义领
袖马国瑞师傅曾经潜居在一个小山庄.在那里读书办教——那个小山庄在固原,叫双林沟,
师博住在一个叫马天才的人家里。马天才投身起义,家里女人娃娃守着师傅常常阅读的两木
箱书籍。后来官军听说了师傅曾经在这里住着读书,就发兵前来马天才家搜查。当时那女人
正在切菜,见官军一拥而入,她举起菜刀便砍。兵被她砍倒了一个,她也死于乱刀之下。官
军毁了她的家,但是没有找到那两箱书籍。
四十多年以后,哲合忍耶能够公开了。这家人的后代找到了国瑞师傅的遗腹女——风琴
姑姑;正式把那两木箱书还给了她。
去年,我看到并浏览了这两木箱书。木箱子很旧,书籍大多霉黄了。我说不出自己的感
动。我觉得,只有这些书是幸福的。
这件事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也许是给了我强大的刺激。我无法赶开那些书的影子。我也
写了几本书,蘸着他人不知的心血。但是我没有看到过读者对我的保卫,只看到他们不守信
用地离开。
在我对自己的生命之作抉择了以后,我不能不渴望读者的抉择。
当我觉察到旧的读者轻松地弃我而去,到书摊上寻找消遣以后,我便牢牢地认定了我真
正的读者,不会背叛的读者——哲合忍耶。
一想到这部书将有几十万人爱惜和保护,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幸福。这才是原初的、作家
的幸福。为了夺取它,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任何苦楚都是可以忍受的。
我举了意。
大西北,尤其是哲合忍耶回民热烈地欢迎了我。三四部一直为他们秘藏的、用阿拉伯文
和波斯文写下的内部著作,为我译成了汉文。悄无声息的大规模调查开始了,近一百六十份
家史和宗教资料送到了我手里。一切秘密向我洞开,无数村庄等着我去居住。清真寺里的学
生(满拉)争当我的秘书,撇下年轻的妻子陪着我寻觅古迹。困难时,尤其是当我退职成为
一支笔以后,德高望重、八方闻名的大阿訇(礼拜寺教长)们破天荒地用汉文写信,给我寄
来安慰鼓励。我又一次出名——这一次是任何名人都不可能想象、而我却竭力追逐的出名;
从西海固到青铜峡,从甘肃到新疆,山区川地里的农民们半准不准地传说着我的故事,我尝
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自豪和幸福。
没有比这更值得献身的事了。我的心中只有这一片光明。我的抉择,我的极致,我的限
界,都仅仅在这一件事情之中。一九八九年秋,我宁静下来,开始了我的人生尔麦里。
尔麦里,回民们一般指某种宗教功课,指的是“干”。哲合忍耶回民为着一项虔诚的尔
麦里,哪怕是用于圣餐的一只鸡,也要拴上用净水净食喂一个月。二百年里他们常常把上阵
牺牲和尔麦里合在一起。这个概念比起一般日常的宗教生活(礼拜、诵经等),往往有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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