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两种传说的任何一种。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庆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经在悄悄活动。教众不会很多,活动
仍然绝密;但是从新疆到宁夏川的广阔天地里,那只无形无声的、仅存一丝脉息的伤虎已经
在舒展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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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充军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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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的人很难建立一种彻底的标准。传统的、习惯的、狭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切认
识,往往左右着人们判断。我——由于神赐的幸运我有哲合忍耶的环绕;因此我逐渐从充满
受难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养了自己立誓坚守的认识。会有一天到来;那时的人们将认
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灵是重罪、仗势行亏是重罪。中国史在那一天将被改写一遍;无
论开疆拓土的武功、无论百废俱兴的治世,都将在人道、人性、人心的原则面前重新接受审
视。哲合忍耶——这个由一群不识汉文的阿訇和目不识丁的农民组成的教派,这个一代一代
只能用死证明自己的心灵世界的信仰者团体,在那一天将会争得整个中国乃至整个进步人类
的敬重。
然而嘉庆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无力的。从道祖而平凉再至船厂,导师和多斯达尼的心
情永远是扭曲的:他们无罪,但他们自认罪人;他们每天每夜等着拘捕、等着审判、等着拷
打或杀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于嘉庆二十二年获得的充军流放罪,与其说使他们绝望愤
怒,毋宁说使他们如释重负。他们对“公家”即国家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他们懂得在中
国统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毁约越权。
由于兴建道堂(决不是一所公开的哲合忍耶传教中心而仅仅是几间回民专用的房屋),
或者是由于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狱,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最终的时刻近了。
无法考定公家对此案的判断。能肯定的只是这不是一件所谓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
肯定的是,当时灵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隐蔽身分之上:
从灵州押往兰州的途中,一个名叫王爷的人来相送……他出钱派一个人把毛拉送到兰
州,要送的人转告毛拉,到了兰州衙门不要招认。
同时又安排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亲属统一口供:“我父亲是个生活孤苦的穷人。为
了解决家里的生计,他才给人们开学当阿訇。……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种了几行树
做拐杖。我们是拄着拐杖乞讨度日的人家。”
灵州一带至今有一个传说,叫做“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拿钱买下的”。据当地乡老中
传说的一个“中闸子爷用钱赎船厂”故事,兰州公家的官吏向营救马达天的回民公开索贿。
索要银数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两千两银,有人说是四千两银。家住灵州灌区中闸的一户回民
富户决意毁家救导师,卖尽两串骆驼队和家产,然后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个姓马
的乡老,两人逐村逐寺化钱粮(回民称为宗教事业如修寺募捐为“化钱粮”)——最后凑足
官吏所索要的银数,送到兰州省衙。
公家断案: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齐齐哈尔,当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后来,哲合忍耶内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般人当上教门的热依斯,靠的是宗教干
办,而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他拿钱买下的。”由于把死罪(其实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认定
的死罪)赎成了活罪,中闸子二爷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传了下来。《哲罕耶道统史传》记载
了此事,但史中所记的化钱粮地方是关川一带。
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龙江是突然的,也许还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
做为孔孟中国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队伍,在遭受了屠杀、监禁、追查、强迫改宗之外再遭
受流放,却是必然的。
流放,是国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种特殊残民手段。它是一种残暴在某种压力之下的节
制。这种压力来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来自迫害者自己内心的恐惧。哲合忍耶把流
放称之为“活罪”;这也许是不识字的农民对流放行为的一种深刻的概括。历史上已经有过
不少例证了——活着,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个瞬间,活却要漫长地忍受。空
间也是这样:殉教地是没有贫瘠丰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却不同——在那里连大自然都在对罪
人实行迫害。
清朝公家对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实施的流刑,实质上和对道祖马明心家属充流戈壁或
烟瘴的行为一样,都是企图让信奉来世的人饱尝此世的苦难。这是对于精神的拷打折磨。
灵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们抛弃了故乡,洗了纯净的乌斯里,举意追
随自己的导师。布盔,这个即使在今天也那么陌生的名字,正严峻地召唤他们前去受难。
嘉庆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爷率领,拥着囚车,踏上了遥遥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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