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旅,他们公开的身分是同案的囚犯。
从兰州到瓦亭镇的路上,毛拉的次子来探望他。夜里,在客栈里,毛拉写下了尊贵的尼
斯白提;然后对儿子说:“行亏的公家把我充军到东,又充军到西,这并没有什么。总有一
天,他们的王国要被消灭,丝毫不留!记住:他们将要威风扫地,只能遭受战争。他们的高
位要丢失,变成粪土。他们将从豪富变成贫贱!……”他的儿子紧紧地靠在仁慈的父亲怀
里。
几千里充军的路途细末,牛车木笼里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经完全湮灭难
考了。未来的读者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遗存如此稀少。有着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许
会因为记忆如此稀少而怀疑哲合忍耶苦难的程度。
未来的读者和未来的人类不仅仅会因上述文化教养的原因而对我们淡漠。未来的、那美
丽来世的人们还会因人道、人性、人的心灵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且这又是世界的起码契约
与道德——而对我们哲合忍耶缺乏想象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对流放东北的那支行
列缺乏想象力而痛苦一样。
随手检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后来的编篡者简直使用不尽他收集的资料。笔
记、书信、秘密记录、墓志、甚至文物和文学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时代。我翻阅着
这本书,难言内心的感慨。那些为着信仰渡过大洋而牺牲的传教士们都是文化修养丰厚的
人。甚至我认为唯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人死了,书活着,后来的人因为读了他们的遗书,
便相信了确实有灵魂(即我们回民讲的卢罕)还活着。
人们很难想象哲合忍耶是怎样的贫穷。
人们不会承认:由于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个用汉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
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
将无人相信。
嘉庆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导师马达天,以及自愿追随
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属,终于快要走完他们苦难的历程了——他们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为了实现自己几年来的举念,为了去那著名坟墓前致哀,更为了
追求一种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体验,从北京启程——我也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观骤然一变。
看惯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秃岭不尽焦黄之后,两眼突然涌入如此浓烈的绿色便渐
渐疼痛。丘陵、原野、丛林,隐藏不住大东北无底的肥沃。当年——我想着眺望着,不禁想
入非非——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流放至此时,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风景雄
丽,遍地丰饶,夏行将尽的自然正在全盛。残民的公家,你哪里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间绝
域的陇山周边才可能诞生的信仰呢?
车越过了一线山岗,直下烟雾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发觉自己错了。每一分钟气温和湿
度都在增高。不久后,我已经汗水淋漓,河谷的闷热正一分分地窒息着我。此地叫做船厂。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溽暑。夜里躺着,黑暗也是热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几
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庆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这种可怕的夏天里,他们的囚车正在此地。我在苦
热的煎熬中忍受着,遐想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曼苏尔的书这样说:
毛拉到达船厂的当晚,住在店里。船厂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个梦,他梦见穆圣握
住了他的手。惊醒后,他坐卧不安,不知道这梦暗示了什么。次日,下了晨礼后,人们议论
着有个巴巴为着伊斯兰充军到这里来了。阿訇便去探望……他们互道色俩目,握手间阿訇猛
地想起了自己的梦。后来,太爷对这位阿訇说,我想向你要块坟地,不知能否做到。这位阿
訇满口答应了。
马桓阿訇之祖父更写到了最后一幕。从他的记载中可知,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儿子
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
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
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
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
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
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
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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