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只是些畜牲。你一个阿訇也不知道最贵重的古尔邦。最贵的是:易卜拉欣把儿子伊斯玛
仪勒做古尔邦。为着援救众人,我把自己的身体举意做了古尔邦。
古时,一神教的圣人亚伯拉罕,即中国回民所谓易卜拉欣,按照真主的指示,决心杀死
自己的儿子。当他真地举刀刺向自己的儿子时,主准许他改宰一只羊羔。这是一切有信仰的
人都知道的古老宗教故事。
如今,哲合忍耶全教都牢牢记着:“十三太爷马化龙为着换回多斯达尼,把自己一家人
举意当了古尔邦的羊了。”
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小事。
但这在信仰、心灵、神圣的历史上,却是一件罕见的大事。
特别是在由孔孟之道伦理道德代替信仰的中国,十三太爷马化龙对亚伯拉罕古老命题的
实践,标志着中国人之中心灵追求的程度,更说明在中国社会中宗教存活的艰难。
亚伯拉罕的传说残酷而深刻。
十三太爷把这个传说表演了一遍。同治十年元旦前后,金积堡周边发生的故事是残酷
的。它们冲尽了黄河古灌区渠闸相错鱼米之乡的安谧气氛,把兰州和石峰堡的血腥送了进
来。这样,前定又一次被证明,前定和束海达依道路的悲怆而刚硬的信念,深深地被强化
了。
同时被强化的是组织,即教门。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能有人如此不顾死活地信仰,简
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同治回乱远逝之后,哲合忍耶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再生和壮大。关
于十三太爷马化龙和金积堡的史实,也藉宗教的形式顽强地流传着,不肯被时光吞没。这一
点,董志塬上残存的和在俄罗斯定居的陕西回民没有做到,杜文秀的大理回民也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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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十三太爷进官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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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发展,但是还不是黎明,鱼肚白尚在天边和窗棂上似有似
无。我想,再也没有哪一个时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严谨艰苦的日常宗教生活中,
“奥拉特”的魅力永远是这么强烈,永远是这样隐现在最后的黑暗中。
顺着大自然的山脉走势,沿着河流的上下游,踩着大自然一样伸展绵延的交通线,我在
半个中国倾听着晨礼的奥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礼之后,加念很长的念辞,称为奥拉特。
当念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时,哲合忍耶作为一个教派的仪礼的特征便出现
了:念诵的人们排在由前后两班相对而跪组成的打依尔上,随着这一句念辞微微陶醉。似是
陶醉,似是问答——前文讲过,La(“万物非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否定;头要摇向外,
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肯定,头要摇向心——这就是著名的哲合忍耶摇
头念经。
重要的是:这句念辞,共念五十六遍。
为着纪念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官营里受酷刑折磨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为读过历史系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在那肃穆的打依尔上,听着自己的
声音溶化在高昂的奥拉特齐诵之中,暗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五十六遍——我不知自己是陷入了
感动,还是沉入了陶醉。
历史湮灭以后,宗教在宣布真实。耳边那朴直得粗陋的调子,在赞颂中渐渐显出不可抗
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视野中,有两排白帽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化成一个矩形的阵。
没有任何一条史料记载过那五十六天刑讯。没有任何一本史书同时是追求真理的尔麦
里。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真正探求过亡人的内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半个中国处处
有人在数着那历史的五十六秒。打依尔上每一个戴白帽的人都在否定和肯定,都在反复地认
识着一个起码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复质疑反复坚信的真理,强大地解说着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我随众
念着,说不清心里满溢的感动——就这样,每一个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农民,都准确地掌握
了一星历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尔决不是利用宗教去强记历史,而是彻彻底底的宗教场所和宗教
生活——宗教应当包涵历史。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
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册上,写着“十三太爷进官营”。
毡爷《曼纳给布》详尽记载了这一天。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十一月十五日晚派苏满拉去
请长子大忍爷。儿子来后,毛拉便说:“我已经把老少举意古尔邦了。”大忍爷低下头,
说:“我遵口唤。”十三太爷下了炕,与儿子互道了色俩目。他说:“明天,我像道祖太爷
入兰州城的那样,进卡费勒的官营呢。”他还吩咐儿子大忍爷明天不许送行,担心暴烈的大
忍爷动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爷马化龙自缚出金积堡东门,放弃投黄营(黄鼎营,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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